驻官署林林总总,一般平民根本就无法想像在陇州城里有多少官署衙门。
江天,就是西北幕府内务安全署驻陇州的一名巡捕营校尉,原名江狗剩,没办法,庄户人家不就想着生下个娃好养好活吗?爹娘尽给起的都是狗剩、铁蛋、瘸狗、屎蛋、黑子一类难听的贱名儿,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觉得这难听的贱名儿能够让小娃儿命硬一些,可以长命百岁无病无灾,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关中多年亢旱,加上吏贪官暴,税监横行,水利河渠年久失修几乎已经到了湮塞毁坏殆尽却无人过问的地步,天灾虽然难捱毕竟敌不过人祸之惨痛,如果水利河渠修整完好,虽大旱亦未必导致最终粮食颗粒绝收,而即便粮食绝收,如果官吏税监不是那么横征暴敛催粮催饷,如果朝廷能够有适当的赈济安抚,都不致于激起流民变乱。
去年关中流民乱起时,很多地方整村整村的穷苦佃农携家带口参与到流民军中,都是实在是过不下去铤而走险求一活路的人家。
江天是陕西绥德地方一户穷苦庄户人家的孩子,一家子父兄叔侄几十口人,全部加入到流民军中,转战四方,在战乱中父死兄亡弟丧,直到流民军在山西被边军击溃,雷瑾趁势安抚收降二三十万流民男女驱众西返河陇时,江天也和战乱孑余的兄弟叔伯亲族一并编户入籍,成为西北幕府治下之民。
江天因为在流民西行途中表现出了不错的组织统驭的才能,虽然大字识不得一箩筐,也被内务安全署选入巡捕营,改名江天,跟着一些从各地的府县衙门三班六房中挑选来的刑房掌案、书吏;快班的捕头、捕快以及仵作郐子手等见习学徒,那些胥吏隶役都是世代师徒相传父子世袭的胥吏隶役世家,又积年办案,经验丰富,江天跟着这些人除了见习查勘刑案访查侦缉的本事外,亦通习文墨算筹公文案牍来往钱粮赋税出入诸事。
当然由于巡捕营的人手紧缺,江天也不过是囫囵吞枣的跟着那些师傅学了三个月,不过是死记硬抠,刚刚囫囵记住了几卷手抄的刑案秘本,背诵了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以及熟记了不知来历的几大卷〈帝国刑案统编〉和帝国及西北幕府颁布的相关适用律例法令,见习了十来宗刑案的实地查勘访查侦缉之后,就被匆忙任命,派到陇州巡捕营作了一名缉事校尉,统领着一帮巡捕甲士、巡捕兵丁专责查勘侦缉凶杀绑票抢劫强奸等刑案。
对于几乎不通文墨的江天,那三个月着实是翻天覆地脱胎换骨的三个月,靠着一股子不要命的拚劲,日夜死记硬背,比其他识文断字通晓文墨的人多下了好几倍的死工夫,终于达到粗通文墨略习案牍而能有所成就的地步,再则经过在陇州这几个月的实心办差,在侦缉刑案上也逐渐熟练上手,俨然已经是一名经验老到的巡捕营“大捕头”了,至于老百姓可不管他是什么巡捕营缉事校尉,仍然习惯称其为‘江大捕头’,虽则知道他这巡捕营的“捕头”,权力远比州衙、县衙三班六房的捕役要大,但也仅此而已。
马踏长街,碎步轻驰。
江天瞥见前方街角转弯处新开的一间蒸饼小店,已经有人在光顾了,手中马鞭不由一扬,打马向前。
这陇州城里,美食小吃应时糕点很是不少,千层油酥饼、葫芦头泡馍、水晶饼、黄桂柿子、粉汤羊血、羊杂碎、庾家粽子、樊记腊汁肉、童家腊羊肉、羊血馍、饺子、米粉面皮、水晶柿子,种类多多,差不多长安市面上有的小吃糕点,这里也都有。
不过江天就是比较喜欢那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的带馅蒸饼,趁热吃特别美味,当然还很实惠,江天穷苦出身,实惠的东西总是让他有特别的好感。(注:古代十合为一升)
扔下几文铜子,油纸裹了几个新蒸熟的蒸饼,江天也不下马,就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吃,热气腾腾的蒸饼味道还真不差。
刚进了巡捕营设于城中的办事衙门,还没下马,手下的一个巡捕甲士就匆匆跑过来,高声禀道:“校尉大人,指挥大人有事找你,让你一来赶快上公事房去。”
“哦,马上就去。知道是什么事吗?”江天随口问道。
那甲士压低声音道:“头儿,传令兵什么也没有说。”
江天没再言语,甩镫下马,吩咐一声,径直去巡捕营公事房见指挥大人。
陇州城其实驻扎了好几个巡捕营,江天任职的这个巡捕营主要负责查勘侦缉陇州地面上发生的重要刑案,下辖若干巡捕校尉,长官就是巡捕营指挥,在各巡捕营指挥之上,还有一个总管的最高长官——巡捕都指挥大人,统辖所有派驻在陇州的巡捕营。而与都指挥同列的尚有巡捕督察、巡捕监事等长官则不必细说。
见完了指挥大人的江天,面色沉着,脸上的肌肉绷紧,匆匆返回自己的公事房,马上吩咐书吏赶快集合在班轮值的甲士兵丁,显然是有比较重大的刑案发生,需要马上出动。
嚓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江天双目炯炯,注视着身披黑色牛皮铠甲,头戴朝天交角黑纱幞头的甲士和兵丁大步迈过门槛,鱼贯而入,迅速排成队列,停步站定,凝视前方,脊背挺拔,等候指示。
一律的黑衣黑甲,这是内务安全署所属的巡捕营和锄奸营大举出动时所穿着的制式公服。
江天举手做了一个手势,所有甲士兵丁都肃然不动,注视着江天。
只有二十人在班,其他人都在外查案或者休沐在家,江天扫视了一下自己的部属,说道:“有一宗绑票案发生,上官要我等立即出发解救事主,避免撕票。
被绑票的事主是西城开酱坊油铺当铺的宋二员外,线报称其已被强徒掳往离州城七十里的小营屯。”
“头儿,”一个巡捕甲士疑问,道:“去小营屯救人?就我们这二十人可不行啊。小营屯一百多户人家,五六百口人全部都姓王,连从外面娶回村里的媳妇都姓王,到那里拿他们一姓的人,后果难料。”
“不妨,指挥大人已经签发了调动民壮乡兵的调遣勘合,在城郊征调了给发两日行粮的两千民壮,现在估计已经先期出发了,我们得快些骑马赶上去,今晚得赶到小营屯动手解救事主。”
“哦。那强徒到底勒索了多少银两,居然还惊动了上面,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嘿嘿,强徒只索要了两百两银子,你们信么?”
“两百两?”
所有的甲士兵丁都瞪大了眼睛,不是数目太大,而是数目令人吃惊的少,绑架了陇州的大财主,怎么着也要勒索个五六百两银子到手吧?就算勒索个三五千两银子,宋二员外也随便拿得出,只勒索两百两银子的绑票案,真是有点可怪了。
为了两百两银子绑票,虽然不是不可能,但绑架了宋二员外才索要这么一点银子,匪夷所思!
“宋二员外是陇州有数的几个大财主之一嘛,人家一绑票,宋家儿子慌了神,不管是巡捕衙门、州衙、还是提刑按察行署衙门一通儿都跑遍了,知州大人都亲自出面,上面能不给面子吗?
不过这事儿恐怕是有些古怪,嘿嘿,只是现在的首要任务要先把事主解救出来,其他的事后再说。”
江天虽然读书不多,但有一种天生特质,无论做什么事,他总是能冷静缜密的考虑周全,并且审情度势地下定决心。当决意已下,他又能无所畏惧,锲而不舍,决不知难而退;即便事机急迫,亦能从容不迫,不失定力,保持足够的镇静,他之所以能被破格录选巡捕营,完全与他这种天生特质有莫大关系。
江天迅快的下达指令,指示部下应作何等整备,去一个极可能满怀敌意的偏僻山村救人,冲突难免,帝国法令的权威在那种地方不一定有效,能够凭仗的只有纯粹的武力,所以必须在出发之前作好准备,弓箭刀枪锁链绳索都得齐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最好的结果是以强大武力威慑小营屯屈服,不战而屈人,解救出被绑票的事主是为善之善者也,万一不行,只能流血搏命了。
“出发!”
蹄声杂沓,很快出了陇州城。
路径窄小,夜风清静,偶然听得一两声远村犬吠。
疾行七十里赶到小营屯附近,中间除了午间打尖歇脚之外,都是在兼程赶路。
受过严格操练的西北幕府守备佥兵可以在白昼全副武装急行军八十里,那些临时征调过来的民壮是较难做到的。携带弓弩箭矢刀枪盾钩等兵器,以及两日的行军口粮,负重步行疾赶七十来里地,而且后半程还是相对崎岖的山路,这还不止是七十里地那么简单。从早到晚赶路程,还要保持队形,不能出现掉队,又还要保持一定体力以应付可能的暴力冲突,那对所有人都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无论是骑马还是步行。
因此到了小营屯附近,江天就安排民壮饮食休息,养精蓄锐,恢复体力,待二更后再动手。
二更过后,江天率领人马踏上一条小径,迅步前进,扑向沉睡中的小营屯。
小桥流水,老树昏鸦,野草丛生,林木繁密,随着大队人马的经过,宿鸟惊飞,绕枝而翔。
过小木桥,折向东北而行,两旁蓬蒿杂列,道路难辨,浮云遮月,风过处草木簌簌而响,颇有点阴森鬼意。
在暗夜山路中摸黑疾走,人人都有些少气息喘喘。
猛抬头,隐约望见前面有一带黑巍巍的村舍,小营屯近在眼前。
江天以前就曾统领过成千上万的流民,区区两千民壮调遣节度自然无甚难的,不多一会已经四面围堵了出入要害,把住各处大道小径,逐步缩小包围。
两名亲信的巡捕甲士则在江天授意下,蒂着十几名身手敏捷的巡捕兵先摸进了小营屯。
由于从指挥大人那里得到了比较准确详尽的线报,所以江天按指挥大人事先指示的机宜,重点放在村东头的王文仲家,这王文仲以及其他二十余人曾在宋二员外的酱坊中作工,不久前才从陇州辞工返乡,嫌疑最大,而那不知道来源的线报更是明白直指,就是这王文仲策划了这一起绑票案,勒索纹银二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