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这一句?”雷刘吉也笑道:“倭人对儒家经典的许多阐释都与帝国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譬如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吾道一以贯之’,这‘道’是什么,帝国儒学向有不同的讲法。这伊藤仁斋就说,‘道’就是人伦日用,是一种‘实学’,这倒是有几分泰州之学的模样了。
还有,属下在日本多年,发现〈论语〉在日本很受欢迎,〈孟子〉却一直遭人冷遇。”
“哦?这又为的什么?”
“孔夫子认为,君主仁民爱物,便是道。但是,如果君主背叛了‘道’该怎么办?孔夫子回避了这个问题,没有说明。孟子却主张民贵君轻,说什么‘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者也’,‘汤武革命,顺乎天,应乎人。’,倭人因为孟子‘煽动诸侯革命’,与日本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制度’相悖,常常恨不能把孟子从儒家圣贤的行列中踢出去。”
“原来如此,难怪了。” 雷顼恍然。
“日本制度,多模仿唐制,翻检唐史,即可知也。连‘日本’这个国号都是故唐帝国所赐。”雷刘吉对日本有多方面的深入了解,对倭人风土人情和历史掌故的熟悉非同一般,他侃侃说道:“在初唐以前,倭人妄自尊大,自视甚高,带着一种骄傲,甚至是傲慢的态度与我帝国交往。
譬如倭人第二次遣隋使所递交的国书,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第三次遣隋使的国书则称‘东天皇敬白西皇帝’,这些国书充分表露出倭人欲与中土帝国分庭抗礼的心态。
唐初,日本还遣使向大唐皇帝提出,要求一些小国‘每岁入贡本国之朝’,意在显示倭国也是和中土帝国一样,可使夷狄臣服的大国。
不过在几年以后,当倭国试图帮助被大唐击灭的百济复国,在白村江口与唐军大战,遭到彻底失败之后,倭国立即改变态度,开始举国奔走,全面引进‘敌国’的国家体制和文化。”
白村江口之役,在帝国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战,雷顼若不是经营辽东,还真不一定知道历史上曾经在朝鲜附近有过这样的一次战役。
这一役中,大唐水军首先到达白村江口。之后,日本水军也从海上抵达白村江,两军遭遇。
当时,日本水兵万余,有大小一千多艘战船,而大唐水军仅七千余人,一百七十艘战船,在人、船数量上处于劣势,但大唐水军船坚器利,最终“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
经此一战,日本对中土帝国的态度完全改观。
自此之后,日本遣唐使到中土,都是倾力学习大唐文化,从制造、建筑、到典章制度,全面向中土学习。不再向帝国朝廷要求册封,甚至甘心于等同“蕃国”的地位,不再妄言向外进取。
日本遣唐使回国后,对日本的政治、文化、佛教等各方面的变革,起到了巨大作用。
譬如出身律法世家的大和长冈,入唐后潜心学习唐律,回日本后与下道真备共同删定律令二十四条,完善了日本律法;而下道真备还利用中土汉字创立了‘片假名’;在大唐长安国子监学儒家经史的膳大丘,回日本后被任命为日本大学寮助教,并奏请尊孔,推动日本的儒学发展;入唐学医的营原娓成,回日本后被任命为针博士,等等。
雷顼对雷刘吉的这番话颇有同感,他抵达日本不过几天工夫,便强烈的感受到中土帝国对日本的影响,汉字、围棋、书法、饮茶,已成倭人日常习惯,倭人吸收舶来文化的能耐不能不让雷顼惊叹和警惕,更进一步坚定了他原来的想法,再者日本出产的黄金、白银,产量很大,这也不免让雷顼为之心动。
两人正说着话的工夫,一阵由远而近的细碎步声逐渐接近,雷顼微微一笑,面上略带一丝暧mei,雷刘吉反而显出一丝的不自在,但也旋即坦然。
两人心照不宣地迅速收起所有的秘密卷宗。
这座庭园的各屋舍之间,是以木制地板的走廊相连,廊道上的厚木地板相互衔接,不用一根钉子,因此走上去会有一点轻微的声音,这是为了提醒屋舍之内的人——有人正在接近,久经国内战火的倭人把警觉的心思发挥到了极致。
门外响起柔媚清亮的声音:“老爷,该去浴场了。”
雷刘吉以佐藤次郎的身份在江户开有好几处浴场,生意兴隆,需要时时加以巡视。
说是浴场,实际上每个浴场都有“汤女”三五十人在内,陪酒、唱歌、伴浴,与江户城吉原町的妓女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不想直接与江户城内独占吉原町妓院区的风魔一族遗党起冲突而已,正是你走阳光道,我过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门开。
门前站立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年,武士夹衫,腰挂黑鞘的大小双刀。
黑发垂肩,肌肤润玉,芙蓉嫩脸,杨柳新眉,清而秀,魅且丽,艳色惊人!
翩翩美少年,佳色世上稀。
相比倭人在诸多方面的虚伪态度,日本人在面对个人肉欲的时候,倒颇有平等相视的态度和直面的勇气,这一点绝对是帝国人望尘莫及的,即使在程朱理学势衰,阳明心学、实学等学派兴盛,纵欲风潮弥漫天下之际,也大有不如之处。
日本的将军、大名、武士身边的侍童,倭人称之为“小姓”,皆是十五六岁、十七八岁,貌美如花的美少年,实质即是男宠,也即帝国人所谓的“娈童”。
自日本‘战国’时期以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ju花开,娈童之风弥漫日本,上自大名,下至普通武士,极为普遍,大名身边有十几、二十几个娈童也不稀奇,上杉谦信、织田信长、德川四天王之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皆有龙阳之好。
娈童同时也是主将的亲卫,倘若两军对垒、白刃加身之时,能最后护卫主将的,便只有身边的娈童了,娈童须得具备视死如归的勇迈与决绝,以及高超的武技,能誓死保护主将。自然,娈童所受宠幸和信任亦数倍于他人,关系更近乎于亲密‘情人’一类。
雷顼方至日本,就已经发现雷刘吉在混迹于倭人方面做得相当成功,除了拥有多名倭女侍奉起居之外,还蓄有多名娈童,这些娈童也同时是‘佐藤次郎’的亲信护卫,可谓是男女兼收,与许多倭人武士相类同。
帝国的权贵、官宦、富商虽然喜好男风者也甚为众多,但与倭人的普遍情形相比,则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雷刘吉毕竟还不是倭人,并不能在雷顼面前做到真正完全的坦然。
倒是雷顼见多不怪,视若平常。俊美的姣童,柔媚的相公,个中滋味如何,他在帝国之时也是有体会的,并非懵懂不知的雏儿,这上流权贵士子乡绅们醉生梦死的奢靡风尚,又怎么少得了龙阳的一席之地?
热汤荡漾,水气氤氲。
浸泡热水中的雷顼一丝不挂,任由两名汤女拿着浴巾在身上揉搓拿捏,雷刘吉正在处理一些浴场事务,并未陪同。
在倭人面前,雷顼都保持着一言不发的冷默态度,以免那一口蹩脚的倭语露出破绽。
在浴池中泡了好一会儿,雷顼这才离开浴池更衣梳理。
在数扇屏风的遮掩之中,几个侍奉的汤女轮流捧来崭新的衣服鞋帽,服侍雷顼一一穿戴。
那些屏风上绘着多幅*绮丽极具挑逗性的‘浮世绘’,赤裸的男女,刻画夸张的面部表情,极度夸张的*,往往与实际情形有很大距离,正是彼时彼地倭人对美的认知。
很明显的是从当下日本风行的‘浮世绘’,如《高名美人六花撰》、《青楼十二刻》、《妇人十态——妖娆之姿》、《手段之玉门》、《*内卧间》、《十二好花乃姿》、《色道十二番》、《风liu袖之卷》、《春xiao秘戏图》中拣选出来绘制在屏风上的,与帝国流传甚广的各种*颇多相似之处,然而夸张的描绘,尤其对*极尽能事的夸张描绘,甚至已经让人感到粗野不堪而如同野兽。
这亦让雷顼得以从另外一个层面把握倭人多侧面的复杂性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倭人性格中最为主要的一个侧面;粗野固执残忍好杀则是倭人性格的另一侧面;能够直面己之不足奋起直追,甚至不惜全面‘敌国化’则是倭人性格的又一侧面;诈术奇略为长,大道正略为短则是倭人性格中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侧面,若是对日用兵须防其孤注一掷的冒险偷袭;对强者、上位者近乎于迷信的膜拜,服从强者欺软怕硬的性格亦根深蒂固,深植于血脉;至于温和时如处子,残暴时如凶兽,雷顼更是颇有一番体会。
倭人的性格,粗野、残忍、狭隘、风雅、诡诈、勇毅、刚硬、傲慢、蛮横、自卑揉和在了一起,若以之为对手,绝对不可轻忽小视,对这样的对手,只有彻底将其打服,并抽筋剥皮之,使其永无翻身之日,否则一旦己方稍露衰弱之态,就有可能被其反噬。
日本之国,自古以来在其骨子里就不能容忍与他国平起平坐,而儒学或佛学也改变不了倭人的野蛮本质,倭人讫今还是养不熟的狼,这是一个不能同化的野蛮国度,虽然这个国度也有儒学、佛学,然而华夷之分野正在于此,不是表面上认同了儒学、佛学就不是蛮夷了,只有真正的认同了才算。
而日本显然长于曲解、篡改和断章取义,我帝国的儒学和佛学都已经在本质上被倭人曲解了,这样的国家不算蛮夷,那就真的没有蛮夷了。
收回杂乱的思绪,雷顼忽然想到,眼见洛阳岌岌可危,老三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水汽蒸腾,雷瑾一个人浸浴在滚烫的温泉热水中,四周一片静默。
突然间,雷瑾好没有来由的望天打了个喷嚏。
“奇怪!难道泡个温泉,也有人念叨我?”雷瑾举手摸摸鼻子,自嘲道。
为了因应关中河洛的局势,雷瑾再一次下令军府行辕靠前设置,护卫亲军拔营东进,自武威进驻平凉府泾川,对外仍然是说都督大人携女眷游山玩水,顺便检查秋防。
如今西北幕府虽然是暂时与蒙古鞑靼鄂尔多斯万户彼此相安无事,但边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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