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瑾蓦然醒来时,尚是鸡鸣之时,夜来曾经痴缠的美妾娇婢们兀自玉体横陈,拥被酣眠,其中却独缺听梵一人,已然不知在何时悄然不见。
在黑暗中微微一叹,雷瑾已迅速抛开心中瞬间的失落和脆弱,恢复冷冷如雪的心神。
在他而言,一点点的情感泛滥都已是绝对地奢侈,太多的温情柔绪会对杀伐决断有所干扰和牵扯,而权力越大,随之而来的责任和风险也越大,任何不理智的莽撞举动都可能酿成大祸,雷瑾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惕之慎之,不敢懈怠,因此心中波澜方起,便强自按捺了下去。
悄然起身,雷瑾绕过了帐前装饰繁丽的屏风,警醒的侍女已经点亮了外间的数座银灯,捧来了铜盆,分别盛装着冰凉的清水和热气蒸腾的热水。
或凉或热的面巾分别擦拭一过,雷瑾精神抖擞,惺忪睡意立去,顿时无比的清醒,换了装束便径直往练功房行去。
雷瑾例行的规矩,便是在天亮之前早课,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刀戟铿锵鸣,练气、练拳脚、练刀枪等,这已经是雷瑾自小被强制磨练出来的本能习惯;而且无时不有的刺杀也让雷瑾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毕竟最可靠的人还是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将自家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他人护卫周密万无一失之上;同时作为洞察全局以决行止的最高统帅,为了处理繁剧的军政事务,时时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强健的体魄也是有相当必要的。
一个时辰之后,浑身汗水的雷瑾才步出练功房到混堂沐浴梳洗,此时天色已是大亮。
颇是不小的汤池中热气蒸腾,两个赤裸的侍婢几乎是贴在雷瑾身上,用浴巾上下细细擦拭着雷瑾的身体,手法娴熟,在蒸腾的缥缈水气中,隐隐的更象是两条美人鱼在波峰浪谷中载浮载沉。
脚步轻响,一位内记室侍从女官轻步走到池边低声禀报:“侯爷,参军张宸极、曹文诏、曹变蛟已在昨夜二更后抵达,已经安顿妥当。军府那边来人请示,都督大人今日是否与三位参军大人共用早膳?若是侯爷无暇,卑职这便回了,让军府那边延期安排他们的谒见。”
暝目养神的雷瑾低唔一声,道:“他们已经到了?倒是不慢嘛。嗯,那弥勒教的人到了没有?”
“回侯爷,弥勒教的先遣人员比三位参军还要早到些时,房子也连夜号好了几处,看情形他们来的人并不是很多。弥勒教打前站的这批先遣人员,领头的是李大礼手下十元帅中的王金刚奴和孟化鲸,这却有些可疑。”
“哦?你且说说看。”雷瑾面上波澜不惊,淡淡说道。
“打前站的居然派了这两人,必定是其后有比王金刚奴和孟化鲸地位更高更尊崇的人物,否则以王金刚奴和孟化鲸跻身于弥勒教天师之列的尊崇身份,又是弥勒香军的元帅之一,何至于被派了做这等打前站的杂役琐务?”
“哈哈,杂役。”雷瑾不禁莞尔微笑,“嗯,以你之见,则弥勒教来人又将是何等身份呢?”
“卑职以为可能是李大礼的嫡亲子孙,又或是李大礼授予了全权的义子。”
“为什么不猜想是李大礼本人呢?”
“卑职以为李大礼未必有此等胆略气魄。且就算是李大礼来了,谁知道这来的是真身本尊还是替身假货呢?”
“呵呵,说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不过,本侯料李大礼必定亲来无疑,至于他来了之后会不会玩一把真真假假的把戏就不好说了。嗯,去告诉军府的人,本侯这就回去,与三位新上任的参军大人共进早膳,让他们先安排着吧。”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雷瑾默然思忖,忽然屈指一弹,汤池边上的一口小铜钟应指清鸣……
快马加鞭,雷瑾带着一干贴身扈从离开山谷中的夏庄,赶回军府行辕。
早有军府礼宾司的一员干吏在行辕门外候着,雷瑾甩镫下马,一边走一边问:“客人的中饭怎么安排的?”
雷瑾这话问的是让客人们午间自用的酒饭,若是以都督大人的身份摆席宴客则另有讲究,那军吏自是明白其中分别,忙答道:“禀侯爷,今儿中饭每席,第一道备下了四碟蔬果;另四碟冷盘:泰州鸭蛋、辽东金虾、油炸烧骨、干蒸劈晒鸡;第二道备下了烧鸭、烧鹅、水晶膀蹄、白片鸡、白炸猪肉、爆炒腰子、酱牛肉、手扒肉、烤羊肉,另有烤鹿肉一方;第三道青海煌鱼;再后还有‘鸡尖汤’,就是将雏鸡脯翅的尖儿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煮成清汤……”
帝国向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这一日三餐的酒饭饮食便是礼尚往来的重头戏,也是彼此间微妙关系的折射,既关系到宾客人等被主家(西北幕府)所重视的程度,也关系到西北幕府和雷瑾个人的脸面,不可马虎,轻忽视之。尤其这次所会见的诸宾客皆是新近延入西北幕府,未可与其他早已入幕的僚属等同并论,雷瑾也相当重视,其实这酒饭虽是枝节,究其实则在于‘脸面’二字,宾客觉得有面子,吃喝开心,心情舒坦,气氛自然一片祥和,这将为后面彼此的正式会见打下良好的底子,倒不可马虎从事。
闻听军府已给客人安排下如此的酒饭单子,雷瑾便点头说道:“也还罢了。告诉伺候的人小心着,不要怠慢客人,也不要丢了西北的脸面,要不卑不亢。”
雷瑾想了想,又说道:“这席上的酒只有葡萄酒、绍兴酒、稠酒(注:关中地区老百姓自酿的一种白色米酒,亦与黄酒相类),似未足适意。
这样吧,每席再额外加一坛山西汾酒、一坛玉壶烧春(注:此‘玉壶烧春’纯属杜撰,若有雷同,即属巧合),若是不够每席还可以多上几坛,这次就让客人们都喝得适意尽兴吧。这额外的酒钱按常例都算在本侯帐上,完事后单独把这酒帐报一份来,本侯另行开销,这笔钱不从公帐上开支。”
西北一带以粮食酿造的各类黄酒(绍兴黄酒最为出名,一般人习惯以‘绍兴酒’代称黄酒)、白酒(注: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高酒精度白酒,清代以前的‘白酒’是指未经蒸馏,酒精含量低于十五度的一种白色酿造酒,与黄酒相似)、烧酒(注:经过蒸馏工艺制取,酒精度较高的一种蒸馏酒,也有称之为‘火酒’的,也就是现代意义上说的白酒了),因为都要消耗粮食制取酒曲和酒,从减少粮食消耗的角度,西北幕府对这些粮食酒所征收的酒税都很高昂,譬如西北本地的粮食烧酒酒税平常时节就高达二税一(50%),甚至更高,而从西北幕府辖地之外贩运入境的粮食烧酒也最少是四税一(25%),加上贩运之费和关隘之税,粮食烧酒的售卖市价在西北一带居高不下自然是可想而知,就是富商巨贾也难以承受日常饮用之耗费,一般宴客如今都时兴改以葡萄酒款待嘉宾,一则因葡萄酒属于三十税一的酒类,市价不昂,二则葡萄酒不独酒价不昂,且其滋味润甜,多年陈的上好葡萄酒更是殷红如血,晶莹澄彻,葡萄美酒夜光杯,颇有一种神秘华贵不同凡俗的气韵,身价自是非同一般。至于西北幕府各官署衙门的公务用酒也向例是以葡萄酒为主,酒席上设绍兴酒、稠酒等粮食酒已经少见,更不用说是烧酒了。
雷瑾考虑到此番会见的宾客,大都是些善饮酒好饮酒的壮汉豪客,又是新近加入西北幕府,暂时难以让他们不折不扣遵守西北律例法令,完全的做到一视同仁,这才破例吩咐加上两坛烧酒,甚至吩咐若到时烧酒不够还可再加,因是破例之举,这酒帐自当算在他自己的头上,不从公费上开支。
雷瑾又问了些食宿安排上的细节,这时已经快走到大厅,遂让那礼宾司的军吏在厅外候着,自己大步入去。
入得厅里,雷瑾便见张宸极头戴汉阳巾,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羔裘坐在上首,其下首坐的,便是‘大曹将军’曹文诏,‘小曹将军’曹变蛟两叔侄。
见雷瑾进大厅来,三人一齐立起身来,长揖作礼。
雷瑾一边回礼一边让三人都坐下,又一边吩咐下人重沏茶点,这才坐了与三人寒暄闲谈,稍等片刻,再共进早膳。
“三位大人在武威小住,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有何观感?直说无妨。”雷瑾已经见过张宸极、曹变蛟一面,只这曹文诏未曾面见,这时一边说便一边细察曹文诏的风貌气度,这曹文诏是山西大同人,眼下其亲族亦多在军旅之中,其人由一员以平民之身应募戍边的普通募兵,起于行伍之间,在多年抗击蒙古、女真袭扰侵犯边关的战事中,积功升至‘都督佥事’(正二品武职虚衔),乃是边军中知名的辽东骁将,后调任延绥镇,也屡立战功,其人年纪比西宁行营提督将军狄黑稍大,正当壮年,满面风霜,端坐如钟,气度沉凝,有凛然不可犯之气,雷瑾暗暗点头:善战之人也。
“武威繁华富庶,一派太平景象,值此天下板荡之际,令下官大感意外,足见侯爷麾下大有能人,治民理政非同凡俗。”曹文诏毕竟是在官场厮混了多年,虽是实干拼杀出来的武职,几句冠冕堂皇较为得体的场面话倒也难不倒他。
“呵呵,张大人也是这样看的吗?”雷瑾看向张宸极说道,脸上看不出什么阴晴。
“下官与曹大人看法无二。”张宸极捻须微笑,道:“但下官唯有一事不明,欲就教于侯爷。”
雷瑾不动声色,道:“张大人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武威集会结社之多,他处所少见,且并不囿于儒学士人,农牧工商人等中除了他处亦有的行会之外,尚有各种名目众多的会社团体,下官见西北之施政,似有鼓励扶持会社之意,譬如颁布了《会社条例》等法例。难道侯爷就不怕巨奸猾民借机以会社聚众谋叛,危及西北吗?”
雷瑾微笑,说道:“张大人过虑了,凡事皆有利弊,岂能因噎而废食乎?
譬如赵宋帝国之际,数百年间外敌频仍、动荡不安,战争、对峙、侵扰几乎无时无之,外族的蹂躏、盗贼的烧杀、溃卒的劫掠,寝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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