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帝国田赋属于皇粮国税,除了皇粮国税而外,靠着田地出息生利的就是田主收取的私租了。佃农为他人佃作耕种,无论是定额租还是由地主提供耕牛、农具、种子、住房甚至口粮、柴草给佃农的分成租,私租一般都在五成,甚至五成以上,尤其是分成租,田地收成的八成作为地租归田主所有丝毫也不稀奇。佃农在交完私租之后,其实还得承担大部分的皇粮国税,田主一般都会想方设法将国家田赋一一转嫁给佃农。一亩的收成,良田也不到三石,瘠薄之田少者不过一石有余,而私租,一般的,多者一亩需完租一石二三斗,少亦需完租八九斗,佃农甚至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
因而,帝国田土的田租高而稳定,收益风险又比经商做生意小得太多,人都不是傻子,只要手里有几个余钱,鲜有不购良田置为私家产业,传之子孙的。
但在江南,尤其是租赋沉重的太湖沿岸城乡,要想只靠耕作田亩发家治产,不啻痴人说梦,重赋和地少人多的现实,逼得东南的工商贸易兴盛远甚于他处,反而使江南更加富庶繁荣。
长史府的谋士幕僚在细细审视了江南工商贸易兴盛的诸多原因之后,促进西北工商贸易兴盛自是已无疑义,但具体到施以何律何例何政,却是大可商榷。
譬如具体到怎么对待那些在大农庄、大牧场之外,已经具有一定规模的农庄、牧场,长史府就绞尽了脑汁,最后还是敲定主要以税收为手段来逼使所有具备一定规模的农庄、牧场,都要象商行工坊一样的生产经营,逼迫他们将其生产的一切东西在市集上出售或与人贸易。
对那些守旧的农庄、牧场,将逐渐加征各种名目的税课,直到他们无法承受为止;而对那些象商行作坊一样生产经营的农庄、牧场,则有种种减征、免征税课的优遇,对贡献突出的农庄、牧场,长史府会予以奖励,在其遭灾时,甚至还会贴补一些银子,以减少其损失,尽管这仅仅是一个官方扶持的姿态,长史府不可能有太多银子去补偿遭灾的农庄、牧场。但,这种天壤之别的待遇,任谁都要想一想其中利害得失,想一想该如何选择。
但长史府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正是自己逼出来的这一些个如同商行工坊一样生产经营的农庄、牧场,现在开始联合一气向长史府发难了。
一不小心,这些农庄、牧场也已经迅速成长为西北地方不容忽视的一支力量了。
事情的症结就在于长史府最近下令禁止粮食出关,顺带的活畜禽外运也大大受限,长史府断了这些农庄、牧场的财路,让他们趁着‘春荒’大赚一笔的梦想破灭,哪里有不联合起来向长史府发难的?
反倒是那些从一开始就与西北幕府有密切贸易往来的大农庄、大牧场默不作声,无声无息。他们现在几乎垄断瓜分了官方和军方‘竞投扑买’采办贸易中与农庄、牧场相关的所有商货份额,互市贸易的份额也大多由包括这些大农庄、大牧场在内的大商团、大商社所瓜分,他们所生产的商货只要品质上没有问题,得到官方或军方的认可,就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西北所有大商团、大商社都盯紧着军府的动向,因为军方的采办才是大头中的大头,长史府的官方采办虽然量也很大,但与军方的庞大采办数量一比,那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光是军马、骡、驴、骆驼,名目不一的军械,各种军需,每一年军府这三大项的采办,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利益就能让西北的大商团、大商社挤破脑袋,争得头破血流了。
因此,趁着‘春荒’将粮食外运出关,虽然获利也相当可观,但大农庄、大牧场还不放在眼里,他们怎肯为了那点‘小利’舍弃‘大头’,与长史府交恶?自然是事不关己,保持沉默了。
长史府当然可以凭借铁腕强权,将这些联合一气向长史府发难的农庄、牧场强行压制下去,但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将彼此的矛盾延后而已,迟早仍会冲突起来,而且若这么做,完全失去了这些农庄、牧场信任的长史府,将在下一次的冲突中处于更加被动的地位。
在长史刘卫辰的主持下,长史府的智囊谋士会议了两天两夜,最后总算争出一个结果:在如今西北多方用兵战事未歇的情形下,后方实在不宜再起纷争,应该保持稳定,万事应以和为贵,尽量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无。那些农庄、牧场亦是为着求财,长史府其实归根结底也希望他们能发财,因为只有他们发财了,长史府的税课才能可靠稳定的征收上来,彼此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因此寻求一个彼此可以接受的妥协方案才是正理。
最后,长史府向那些农庄、牧场抛出一个妥协方案:一,长史府对因禁止粮食出关而受损的农庄、牧场予以一定贴补;二,长史府将有限度的准许粮食和活畜禽出关,但不是随时可以出关。各农庄、牧场应事先商量好自己所占的份额,并尽量准备好运输出关的商货,在得到长史府出关准许之后,即向长史府指定的大致区域运输销售粮食和活畜禽。
这样的一个妥协方案,其实不能让那些农庄、牧场很满意,但是长史府的让步却也让他们再三掂量,长史府欲消弭纷争保持稳定,甚至不惜妥协的意图已然明显,知不知好歹却是要看他们如何决断了。
最终,这些农庄、牧场还是接受了长史府的妥协方案,彼此握手言欢,杯酒泯怨。
这一场官与民的角力,和气收场,令所有捏着一把冷汗提心吊胆旁观的人都松了口气,毕竟西北幕府的铁血手腕,很多人都曾亲眼目睹,亲身经历。
长史府的大度能容,宰相风度;那些农庄、牧场见好就收,知所进退,都一致受到西北‘有识之士’的赞赏,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此消弭,不容易啊。
雷瑾对这场风波并不是不闻不问,只不过他现在却在头痛另外一件事,已经顾不上长史府的这件事了。
皇贵妃展氏给他来了秘信,哦,不,应该是即将正式册封的展皇后了,他皇甫瑾的便宜干娘,很快就是帝国的新‘国母’了!
哼,什么〈大统新历〉,什么‘甘露’年号,什么‘大统新历元年’,什么‘甘露元年’,还不都是展眉儿那个女无赖想出来的东西?就怕别人不知道〈大统新历〉颁行天下似的,非弄出个不伦不类的‘大统新历元年’,也不怕那帮饱学腐儒笑掉大牙,以后连啃冷猪头肉都啃不动。
雷瑾感觉万分头痛,展眉儿,你是要拿这个要胁我呢?还是只想让我看看这小子长得怎么样了?
在雷瑾面前是一幅绘在画布上的西洋油画,笔触精致,用色明快,光影明暗恰到好处。
绘画之人必定是个精于西洋油画的传教士,雷瑾暗忖。
油画正中,是身着宫廷便装的展眉儿抱着一个赤裸的男婴。
大概凭那传教士的油画功底,展眉儿神韵的百分之一都展现不出,倒是那男婴,眉宇间确实有一点雷瑾的余绪流韵。
奶奶个熊,老子不就是给皇帝老儿戴了几顶绿帽吗?不就是弄大了你个女无赖的肚子吗?这用得着万里迢迢送这个油画来要胁我吗?雷瑾恶狠狠想道。
接着又想到展眉儿在秘信里‘可怜巴巴’的‘请求’,雷瑾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这个女人一定有九条尾巴!
一封信才三百多字,硬是写得‘声情并茂’,还能让雷瑾看出‘可怜巴巴’兼‘楚楚可怜’来,这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一定是有九条尾巴,雷瑾恶狠狠地想着,老子下次不让你的九条尾巴都一齐讨饶,展眉儿,老子就跟你姓。
这女无赖,还真是会给我找事儿。
雷瑾苦笑,展眉儿明里暗里支持和帮助西北幕府甚多,她的要求雷瑾根本无法回绝。
展眉儿的秘信中,仅仅是要求雷瑾支援京师‘一些’粮食,以解‘春荒’之急。
要是黄河全程可以行大船,你要的那点粮食顺流直下,直抵运河,再从运河北运京师,也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可惜,黄河不是所有河段都可行大船,再则黄河现在一段在横天军手里,一段在白衣军和官军的交替控制下,完全等于水路不通,何况现在许多河段还在封冻呢。
(注:黄河的春季凌讯,在清代中晚期以前是罕见的,明清时代人只有黄河封冻的概念,没有凌讯的概念。黄河凌讯,大抵是水土流失,环境恶化的直接恶果。)
要是从山西运往京师,不要说运费之昂贵难以承受,就是时间也来不及,等运到京师,春荒都可能已经过去了。
雷瑾想来想去,唯有二法,一是向南京的顾剑辰求援,若顾家在山东及其以北的运河沿线尚有几个备急的秘密粮仓的粮食未曾动用的话,将这批粮食紧急调往京师,而自己则从四川直放粮船东下南京,弥补顾家的粮食损失,应属可行;
二是问问丁应楠,丁氏家族在河北、山东有无秘密囤积粮食。若有,恐怕又要与丁氏家族做一笔交易了。
雷瑾非常怀疑,这是展眉儿在试探、测试自己的能力。对千里万里之外发生的与切身利益相关的事儿,他雷瑾到底可以事先预判、事中掌控、事后善后到什么程度?展眉儿怕是又在预谋什么事儿了。
以京师的仓储之多,要说闹到连春荒都要向万里之外求援的地步,雷瑾第一个不信。帝国朝廷虽然衰弱了,京师历年的储积就算所剩无几,也应该是首先向东南要粮食,而不是向西北要粮食!
雷瑾可不糊涂,他相信展眉儿也没头昏。
那就让你看看,我雷瑾的手段到底如何!雷瑾微笑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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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3发布
PS: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人,可能觉得‘春荒’这个词很遥远,其实‘春荒’真正离开我们也不过二十多年,这还真得感谢以袁隆平和*两位做出的贡献。只不过,西元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大陆不再使用这个词罢了。民国时代,‘春荒’还是经常出现于报纸头版之上的一个词。
第二章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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