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没个正经,哪里象个侯爷啊!”
绿痕嗔怪道,“顾伯爵何止这一着惊人手笔呢?我们长史府拟订的〈币制则例〉、〈钞票法条〉,好些儿都是偷偷借鉴照搬南都的做法,象发行准备金、钞本就是。官民联合储备金库也是借鉴偷师了南都平准行用库的一些做法,有所创新罢了。”
“这倒是真的偷师于南都不假。”雷瑾毫不隐讳,一点都不脸红地说道:“不过南都的做法亦是很大程度上取法效仿自赵宋皇朝、蒙元帝国的前朝钞法。平准行用库兑换金银,倒换昏钞;行用库则只能倒换昏钞,明明白白是借了蒙元帝国的外壳子么。他奶奶的,连名称都一字不改,也就是现在这么乱轰轰吧,换了太祖朝,那会儿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顾大伯爵怎么的也该腰斩剥皮,法外施刑了。”
“你呀,没的咒人家干什么?”绿痕轻轻掐了雷瑾一把,说道:“南都的钞法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很能给人启发呢。
奴家猜是五大钱庄的某位当家人,或者五大钱庄的主事人都参与了钞法制订。
江南秘谍发回的秘报,奴家都细细看过,其中抄录有顾氏幕僚的进言,所谓‘自汉以来,不得已而为经国之计者有二,一曰铸大钱,一曰行钞。二者之利同,而其难以经久亦略相似。’还说,铸大钱历来三、五年而废;钞币则起于旧唐之‘飞钱’,赵宋‘交子’、‘会子’袭用,蒙元则尽以钞行。发钞不可能没有弊病,但相比之下‘钞之利不啻十倍于大钱,而其弊则亦不过造伪不行而止。’所以行钞必须防弊,至要关键是维系良好信用,‘先求无累于民,而后有益于国。’‘钞法贵于行之以渐,持之以信’。
又论说行钞乃‘不得已而为之’,必须兼顾白银与钞票的流通,虚实兼行,以数实辅一虚,在发行可十足兑现的钞票,保持与金银关联的前提下,可发行一定数额的不兑现钞票。不兑现的钞票必须限额定数发行,且必须分期分批有序投放,回收旧钞、发行新钞、倒换昏烂破损钞票都要前后轮转相应井井有条,并以流通的金币银元铜元等铸币推动和保障行钞,达到既保证流通,又稳定币值的目的。否则必然物价飞涨通货贬值。
还有一些具体的钞法,譬如钞票发行、确定面值、发钞数量、钞票印制、钞票流通、兑换昏钞、严防伪造、人员遴选,这些都予人以启发,大可以借鉴一二呢。”
“嘿嘿,那些谍报,爷大略也看过,那些顾氏幕僚当中,有些策论确实还不错,而另外一些个建言策议就不符实际,有些迂腐了。”
雷瑾眉尖一挑,一脸不大以为然的神情,“说什么圣人有言,‘百姓足,君孰以不足?’,所谓民富则国强是也。
但这话大抵是不太现实的,希望上位君王完完全全以‘民富’为宗旨,就象是把肥羊交给饿狼放牧一样,狼又怎么可能良知发现,看着肥羊光流口水不下嘴,一门心思做一只以神圣自许的饿狼?
任何人都有自利的一面,与虎谋皮,可能吗?
哼,包括本侯在内,任何当权柄政者都不会干这样吃力不落好的傻事。
就是这位圣人,虽然满口大话‘百姓足,君孰以不足?’,若他在世之时果真能一朝权在手,怕是也不可能做到。
幸亏圣人当日不曾有甚机会当权柄政,我们如今才能听到‘百姓足,君孰以不足?’这类迂腐之言,但听听也就算了,不要太过当真。
道义就是一面旗帜,任谁都可以拿起来舞动一番。
不过,攘臂举旗,打出道义的旗帜容易,但到底怎么舞动道义这面旗帜,才对自己是最有利的,其实有大学问在焉,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明白的。
道义,哼哼,没有实力,没有具备一付承担道义的铁肩,妄言道义,最终只会亲手把自己葬送掉,愚蠢的宋襄公即是如此。
在朝廷官府的财政入不敷出,当政者面临危机之时,既行拯救危机之实,又能顾全黎庶百姓,使之不受太多牺牲,未之有也!
好比泥菩萨过河,在他自身难保时,又怎么会去普渡众生?工商发达,货币流通,朝廷靠着钞币发行和禁榷专卖的办法,就能迅速获得暴利,暂时解决朝廷眼前面临的危机,这时还能做到尽量兼顾商民人等的利益,有可能么?很值得怀疑!
始皇帝以来,百世千年皆行秦制的大势,可曾有丝毫的变革?
就以这行钞而论,钞票需要兑现,需要维系信用,这两条看似简单,其实难办。
但凡没有危机之时,什么都好商量;真要危机来临,还不都是只顾自家利益?
古往今来,天下为公的能有几个?又有谁愿意承担危机而不转嫁危机呢?危机面前,谁担道义?无利不起早,道义也必杂于利害焉!
能做到以邻为壑就算好的圣明君王了,以黎庶为鱼肉任意宰割不过寻常而已。赵宋皇朝如此,契丹辽、完颜金、蒙元帝国亦都是如此,历历如是,毫厘不差,没有什么不一样。
譬如这行钞之议,赵宋也好,蒙元也罢,钞票纸币行使流通何尝没有稳定之时?
翻检史书,钞票行使流通稳定长达二三十年乃至数十年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其原因都在于起初发钞时,尚能以谨慎为宗旨,发钞数额有限,又有充分兑现准备,于民无累,于国无害,两相便利,故能大体维持钞票稳定。然而一旦遭逢战事,连年用兵,军用庞大,耗资至钜,税收不足,财政匮乏,后来的当政柄权者鲜少有不挪用‘钞本’以支应战事的,一旦‘钞本’耗竭无几,便只有一味滥发钞纸以挽救危机了,最后以致币值狂落,信用扫地,钞票崩溃,立成废纸,祸民害国,极之惨烈,一言以蔽之,曰饮鸩止渴也矣!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当政者岂能不慎乎?
行钞之道,个中自然有其一定不移之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非人力可以改易,所以当政者宜当顺行不悖,谨慎行事,庶几可免民心背离自身覆灭之祸。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我西北连年用兵,频繁征讨,行钞更需加倍谨慎,否则恐将重蹈前代覆辙矣。
至于所谓‘百姓足,君孰以不足?’‘富民’‘民富’之类的言论,都是痴人说梦的大话。再则,这富国强兵与藏富于民,争来争去,几千年来其实又何曾争辨清楚?都是舍本逐末的愚蠢之争!富国?富民?什么时候都不如富己实在!
赵宋皇朝‘富国强兵’又如何?国家积贫积弱,黎民水深火热!我国朝‘藏富于民’又如何?黎庶草根讫今未尝得见小康之世,惶论大同世界乎?
乱世立身,最需要的是切实可行的策议,不是大而无当的空谈!还以为如今是太平盛世吗?空谈误国,莫此为甚!”
“阿弥陀佛,爷有此心,便是善念,可得大福报也!”绿痕念一声佛,嫣然轻笑,她自是知道雷瑾不过是借题发挥,信口那么一说,其中主旨未必都是可以当真的,有些话其实是拿来挤兑考较于她,试她的眼光心胸罢了,当下说道:“只要不是一心盘剥,不顾黎庶死活,勉力做到‘富民’并不是太难吧?爷何必一概鄙薄为空谈?富民斯亦可为富国之基石,国可富,民亦可富,又何必非要论个先后,争个前后,爷说是不是这个理?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又谓‘得民心者得天下’。‘道’者何也?民心也!爷不是常说,民心虽可为我用,但民心现实,亦可反覆,民心向背向来杂于一己之利害,皆在‘趋利避害’四字上头权衡称量。
利害所在,不会有谁是傻瓜,根本不用圣贤们敦敦教诲,自会权衡利弊,以决自身取舍趋避的向背立场。为政之要,在驱之以利,诱之以义,示之以害,威之以武,训导以文,则民心聚,而国可富,民斯亦可富,奴家之言爷以为可算妥当?故唐太宗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其间之关键窍要便是利害!
这行钞之事亦与之相仿,既能利国利民,亦能祸国殃民,是好是歹,端看人为,与钞票本身何干?
人言‘钱之弊在于伪,钞之弊在于多’,究其实,皆属人祸,有司固然疏失于监管,根子却是上位当权者不愿承担其自身应担的道义,切实负责,只重眼前,不顾长远。
再怎么说,奴家还是认为:行钞只要合度,权衡兼顾,就是利大于弊。行钞之要,在于每事宜有成法定制可依可据,有规矩则成方圆。行钞之事,关乎国计民生,应以谨慎发行、维持信用为宗旨,要有一整套切实可行,又能长久沿用下去的成法可资遵循,任何人不得随意变动修订。爷说啦?”
“哈哈,”雷瑾放声而笑,歪过头去对紫绡说道:“紫绡,你听到了没有?这可还象是爷的内尚书绿痕说的?这简直是帝国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才可能有的远见卓识;这一番气象不俗的话,起码得有一省督抚的心胸才可能说得出口来。宰相之才,总督之能,绿痕当之无愧。他日,爷若让你绿痕姐姐督抚一方总督军政临民驭众,你看可使得否?”
“呀——”
绿痕失声惊呼,“不可不可,使不得也!哪有女人出任大吏总督一方的道理?从没有这样的事啦,爷是开玩笑吧?”
雷瑾傲然一笑,“就是皇帝,女人也都做得,区区一个封疆大吏一方总督又算的什么?你不见那则天女皇,巾帼不让须眉,霸气巍巍,凤驭四海,明月临空,照耀天下,几多的英雄豪杰俯首称臣?哼哼,谁说女人不能为州牧,不能任督抚?谁说没有这样的事?那好,就自爷手里开始,砸破了这个千百年沿习的旧例风习!爷说可以,谁敢说不行?”
“爷是想让绿痕折损福寿么?”绿痕急了,纤腰发力,盈盈一扭,已然一下跪坐了起来,一头披散垂落的黑亮长发刷地一声陡然飞甩高扬,又如瀑布飞流般倏然旋转直下垂落腰际,这一下动静颇大,幸而轻绡帐中诸女酣睡,竟然没有几个醒觉。
绿痕方觉这下儿过于孟浪躁急了,凝眸看去,恰见紫绡这时在雷瑾怀中不依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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