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议政会议’这样的议政咨询大会,虽然都是出于权术平衡的考虑,以吸纳科举生员制衡西北官吏为目的,但其中也不无安抚西北士林的意味,从此也不再刻意抑制科举生员的入仕;到了现在,雷瑾更进一步,干脆倡导所谓的‘儒学复古’, 要求西北治下各府各县的儒学生员‘允文允武,出将入相’,具体到科举上,就是在童生试的阶段,额外增加所谓的‘六艺’科考试,诸如骑射、刀枪、剑棒、旁牌、弩射、铳炮、阵法、数算、音律、兵要地志、律令刑名、诗赋、史籍、诸子、琴瑟、笛箫、战鼓、钱谷勾稽常规、公务政要常规等等,统统都算作‘六艺’ 一科。‘六艺’科,它在西北地面比之八股制艺、策问时文还要重要一点,因为考取‘六艺’科‘功名’的生员,在额定的官田租子、省府县儒学舍的官给廪米、减免税、免徭役兵役、见官不跪等等实质好处之外,凡是‘六艺’科的考试,考试合格的艺业每多一项便多一份‘艺业奖励金’,合格的艺业越多,获得的‘奖励金’也越多,今后参加‘官试’的加分也越多,而童生试其他科的考试却是没有‘奖励金’可拿,区别非常明显。
事实上,据黄泰所知,西北幕府对考取‘六艺’科的儒学生员在选官任用上是有所倾斜,有所偏好的。一般人也许不清楚这点,但是他们显然知道在西域一干新置的行省,儒学科举相对于西北内地,考取相同的功名要容易得多,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这也是他的堂弟黄度为何想方设法取得河中直隶府的户籍,并在河中府参加儒学科举的原因。至于考‘六艺’科则是黄泰给出的建议,黄度从堂兄那里获悉了官场内幕,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选择考‘六艺’科那是太自然不过的事情,何况黄度虽然不象黄泰那样是‘皋兰’派门下的弟子,但久在边陲之地,骑射刀枪也是有那么几招把势的,而弩射、铳炮、律令刑名、钱谷勾稽常规、公务政要常规等等有着黄泰的指点更不是问题,他要是不考‘六艺’科,还真的可惜了。
黄泰、黄度两兄弟在河中府的宅院窝了大半个月,闭门读书,埋头准备考试。
这一日,黄泰看着天气晴朗,却是拉上堂弟一起出了门。
“七哥,我们这是要去哪?”一脑门纳闷的黄度实在忍不住了。
“呵呵,稍安勿躁。”黄泰笑道,“今儿天气好,我们兄弟暂且安步当车,先去洗个汤池。吃完饭之后,再去‘怀仁社’捐点钱,然后再去‘力行社’、‘实学社’混个脸熟,这几个地方最多的就是读书人,十五弟你是儒学生,与他们交往,自有好处。”
“哦。”黄度一想也是,便不说话。
西北治下,‘监察院’这样地位特殊的官厅衙署,‘怀仁社’这样的半官方会社,可以接受民间一定额度的个人捐赠,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有个人捐赠者经过‘征收税务’、‘税务巡检局’以及‘审计院’的审核之后,捐赠名单及明细每半年在《邸报》上公布一次并许民间新闻小报转载刊登,三年之内允许任何官吏、民爵士、儒学生员、乡绅父老对任何一笔个人捐赠提出上告质疑并核查明细。
而‘力行社’‘实学社’等会社,则是理学、心学、实学等儒学流派的儒生们诗酒会盟,议论国是的同好结社,正如黄泰所言,其中都是读书人。
西北幕府早年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简拔幕僚于草莽隶役之中,后又以官吏学校和职官考试另起炉灶选拔官吏,与儒学科举有着相当的不同,在许多儒学生员看来,这便是暗抑科举羞辱斯文之举。总之,西北大部分出仕官吏与儒学生员之间,在事实上形成了两个出身不同、渊源不同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互相敌视彼此制约的群体。当儒生们从监察院、怀仁社乃至咨政会议、议政会议获得了相当权力之后,他们这个群体所针对的目标便是大部分从各种官吏学校、‘春秋试’、‘职官试’出身的官吏与幕僚——虽然不少省府县儒学舍出身的生员也通过‘春秋试’、‘职官试’等方式,甚至以荐举、保举的方式,进入监察院以外的其他官厅衙署为官任职,但出身不同就是出身不同。
对于打算考取儒学‘六艺’科而谋取出身的黄度来说,与士林儒生多多交往,并无坏处。无论是去‘怀仁社’捐钱,还是去‘力行社’‘实学社’混个脸熟,对黄度未来的入仕都是有好处的。
堂兄弟俩沿街而行,满眼的异域番胡风情,到处都有与中土迥然有异的屋宇殿堂、清真寺院,虽然有一些中土格局的寺院庙宇正在营建当中,总的来说,河中府还是胡风鼎盛,俨然外国。
闹市之中,有人正在蹴鞠为戏,每队数十人,各有统领,以革为球,掷于空中,俟其将坠,群起而争,以得者为胜。每每此队之人将得,则彼队之人必百般争竞,蹴之令远,两队欢腾驰逐,以便捷勇敢为能事。
又有闲人于肆中围观斗狗,犬主驱使猛犬争斗撕咬,血腥满地,以赌胜负,周遭之人纷纷下注,如痴如醉。
黄度见之,啧啧称奇,黄泰不以为然,道:“我当年有事去宁夏镇,有一小镇‘杀虏堡’,当地有杨马两大族,几乎每年都要斗牛以决胜负。胜方可先引河水灌田。当地斗牛共分三场,以体重相同者列为一组,由小牛而大牛,各不相同。牛背银饰彩仗,身帔鞮鍪,双角各绑鞞尖刀。每只牛都尽量装扮得雄武华丽,主斗之牛除有氍毹裹身之外,还有紫缰鲽带盛饰增丽,让人一看便知。双方牛只对阵,先用利角互相刲触,继之以暗藏利韄、身上鞮鍪,互相扑击。遇到过分凶悍的牛只,三五回合即能将对手裂腹刲脰,肠肚外流。胜方当场欢呼设宴庆功,负方垂头丧气黯然而退。为了维持颜面,斗牛双方给牛制装即耗费不少,银圆总得一千几百之多,宴客花费尚不在内。这斗狗虽然激烈,实在不如杀虏堡斗牛凶猛刺激。”
黄度却笑而言道:“那杀虏堡斗牛如何,小弟不曾亲眼目睹,七哥就是说得天花乱坠,对小弟来说,总不如眼前斗狗激烈刺激了。”
黄泰摇摇头,故意叹息道:“夏虫不可语冰啊!”
“嘿嘿。”黄度却也不理这茬,反问黄泰道:“七哥,这河中府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地方?等会儿洗了热汤,却去哪里吃酒?”
“嘿,这河中府,獾狸狍鹿,野豕黄羊,风干冰冻;橙柑橘柚,香橼佛手,蜜饯糖栖;鞓带荷包,貂裘狐腋,羽缎毛毡,靛青梭布,珊瑚珍珠,妆奁古玩,鞍辔行装,你想要什么没有?‘敦华楼’、‘元吉楼’的金银宝饰;‘广信号’、‘恒丰号’的彩缎绫罗;‘四块瓦’、‘老李家’的冠帽;‘三进斋’、‘天奇号’的袜靴;‘马公道’钮扣;‘王麻子’钢针,应有尽有!
‘孙公园’的薰豆腐茶干;‘陶朱馆’的汤羊肉面;‘孙胡子’细馅扁食;‘马思远’糯米元宵;‘仁和肆’玉叶馄饨;‘抄手街’银丝豆面;‘和裕行’的蜜饯糖栖桃杏脯;‘经阳号’的香橼佛手橘橙柑;‘聚兰斋’的松江桂蕊糕;‘土地庙’的香酥鹅油饼;‘中山居’的冬雪酒;‘正源号’的雨前春芽茶;至于‘五味神’、‘三不老’、‘仙禄居’、‘玉山馆’、‘清平居’、‘太和楼’等处的佳肴美点,更是数不胜数,熊掌驼蜂,麋尾酪酥,野猫山雉,地狸虾醢,你想得到,人家便能给你做出来!”
黄泰不愧是在税务巡检局当过差的人,包打听的本事就是超人一等,还是第一次来河中府没多久,便对吃喝玩乐的去处已经了如指掌,却是把黄度听得一愣一愣,大为叹服。
当下堂兄弟两个却也不说别话,寻了家早早开汤,唤作‘合和’的汤池入去。
在香水沐浴行当,汤池相对于混堂、澡堂这一类场所要高档许多,价钱也贵些,自有许多的不同。譬如,汤池虽然可能没有备下大富官宦人家所用的香药澡豆,但一般洗垢澡身的皂角粉、猪胰子球(球状的香皂),乃至香药皂却是‘免费’使用,其实就是对乡野人家所用的混了油脂的草木灰(或灶膛土灰)、猪胰子球加以改良精制而已,左右也不过是皂角粉末添上油脂或者碱加上油脂熬炼精制而成,最多就是加入香料、草药做成所谓的‘香药皂’‘香肥皂’罢了。除此之外,还有青盐、香药牙粉、牙擦、牙刷子、提花手巾等等洗漱净面的用具提供。这类洗漱除垢之物,市面上也有不少杂货商铺售卖,并不算特别稀罕的物件,只是一般平民之家,平常时日舍不得花钱买,通常只在斋戒法事之期才会买上一些以备沐浴上香。
按一般人的习惯,汤池、混堂、澡堂多半午后开汤,洗澡沐浴的人通常要过申牌初才会陆续而来,越晚客越多,据说这样不伤元气。河中府城中,早早开汤的混堂、澡堂、浴室并不算多,很早开汤的汤池相对更少,如果不是黄泰早就打探明白,他俩初来乍到,还真不一定找得到地头。所以黄泰、黄度两兄弟午饭前的辰牌末去洗热汤,除了寥寥三两客人之外,近乎于包堂。
金鸡未唱汤先热,旭日初临客早来。
客人入门,伙计就过来招呼做活儿,先问客人使不使皂荚,黄泰、黄度堂兄弟两个一说要,他一会儿工夫就挑了四五个皂荚来,当面立刻捣碎,泡上凉水备用——许多人觉得用皂荚水搓洗擦背,滑爽温润,洗完用水一冲,比香肥皂舒畅,可能是习惯使然。皂荚树不少地方都有,树高三四丈,干挺耸直,可做细巧奁具,不生虫蛀。夏天,皂荚树开黄色或白色小花,可驱蚊蚋。皂荚树结实成荚,扁长如刀,据说开白色小花的皂荚比开黄色小花的皂荚要肥硕短厚一些,有的地方管它叫‘肥皂荚子’,觉得除垢下泥更快些。
堂兄弟俩就在里间泡着一池热汤,洗一会儿,再出来里间睡上一觉,又进去洗一洗,这却出来在客位里歇上一会儿。等梳头、刮头、修脚、捏脚、掏耳诸事完毕,起身穿了衣服,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