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瑾既然留心书肆的经营状况,自然也少不了顺带关注市面上的纸张价格,这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三的事情,刻印书籍必得用纸不是?
“祥符七年的时候,我老家庐州,每斗白米,价才一百二十文,值银一钱;到了甘露二年间,米价一斗三百文,计银一钱八九分。你看看现在市面上,价钱真没法说喽……”
“是的喽,祥符初年,宁国府的猪肉,价每斤二分上下,岕片茶价银不过二三两一斤。象荆川太史连、古筐将乐纸,七十五张一刀的竹纸,价银不过二分,到了甘霖初年,每刀纸七十张,价银一钱五分。哎……”
两个裹着羊羔皮大袍子,戴着绒褐风帽,各牵着一头草驴的男子,唠叨着家常闲话,说些个物贵货贱的消息,这两位根本也就没怎么注意雷瑾这一拨子的十几号人,自顾着就从雷瑾等人身侧不紧不慢的超了过去,在雪地上留下一地的散乱印迹。两个男子都戴着风帽,遮得又严实,也看不到脸壳子,雷瑾自然也估不出他们多大年纪,若只听他们的声音谈吐,总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儿,倒是看两人身上的衣帽穿着却并非平常人家,又是羊羔皮大袍子,又是厚毡靴子的,估摸着身家都不薄,随身还公然携带着弓刀火铳等防身武器,若不是大标行的标师、大商号大商社的护卫、武技学馆的大武师、赏金会馆备案的资深赏金客、家境富裕的在役佥兵或者团练乡兵,就是时下西北也较为多见的世爵封邑地主了——西北有‘爵封’或‘勋官’、‘散阶’、‘功名’在身者带器械行走,只要领有官方执照,并不违禁犯律,也不怕有司截查。当然有司截查之时,如果有爵有勋有阶者带有器械却不能当场出示其执照,也会被有司拘拿盘问并课以重罚——靠着勇力血汗开疆拓土以获取世爵封邑的强人猛汉、亡命暴徒,在这类人当中倒是也有不少人自组商队、商号,合伙结伴,奔走贸易以牟利的,他们在边疆蛮荒与亲友家人经营自家的农庄牧场之余,也长期或者趁农闲时节从事商贾之业,无事之时他们是农夫、牧民、工匠、商贾,有事之时他们则是手持弓刀上阵厮拼的封邑武士,为家园而战。
雷瑾也是恰好听到他俩唠叨着市面物价,言语中又说到了纸张的价钱,正好与他微服出游的目的有所契合,这才有心多看了他们一眼,稍微揣测了一下他们的身分来历。雷瑾猜这两人如此关切市价变动,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俩乃操持商贾之业的世爵封邑地主,不过他稍加思忖也就撂开一边不再理会。说起来,本朝国初,榜纸一百张值四十贯钞,相当于半两银子,平均每张纸五厘银;到祥符五年‘顺天王’乱起之时,竹纸如‘荆川太史连’、‘古筐将乐纸’等,七十五张一刀,价银不过二分,每张纸约三毫银子不到。后来逐渐涨价,至甘霖初年,一刀纸变成了七十张,价银却已涨到一钱五分银子,一张纸约两厘多银子。榜纸比竹纸的质地要好,价格也贵,不过甘霖初年的纸张比祥符年间贵了数倍,则是明显的事实。若以一百张的‘连史纸’印书籍,纸价加上刻工、印制、油墨、装潢等费用,书价成本也已涨了数倍,书籍的售价也就不会便宜,这显然对文教和文化都会有所影响,雷瑾不能不予以关切。
西北幕府是花了大力气来整修河中府城的,毕竟这里是西北的陪都之一,而城中原来的坊市街道也都被雷瑾下令,并由长史府颁示通告,统一改了名号,当然这也是西北治理河中府的题中应有之义,‘文而化之’的策略首先就从这些个细微末节处入手;同时,内务安全署也拟定多项条例,派人厘定了城中所有街巷道路的‘路牌’和每家每户的‘门牌’,以方便铁血营、巡捕营、锄奸营、火警营以及守备佥兵军团等等衙署官厅在城内的巡逻警备。
雷瑾随看随走,从‘长安大街’到‘朱雀巷’,再行至‘三官街’,中间也转了好几个书肆书局,扈从伴当们已经临时雇了三头骟驴,用来驮负主上们购买的南北各方物产、东西两洋器具,其中就包括了不少折价旧书。
市面上刊刻出售的新书,雷瑾其实并没有买,他府上也不缺书籍,买了几部旧书也纯粹就是意思一下,装一装读书人罢了,毕竟这大冷天的不在家呆着,你在书肆书局里来去晃荡,偏偏每一家都光看不买,也太容易招人注目了,没的让人起疑心。
一部《皇朝一统志》,九十卷,总共三十册,由(福建)建阳杨氏归仁斋付梓,封面还题有“每部实价纹银三两”字样,每册原价约值银一钱。虽然是名声不好的‘闽本’,又是数十年前的旧刻,但其纸墨刻工都还算不错,留存至今仍然焕然如新,哪怕现在是折价作为旧书出售,店家也是以八折的价钱卖出的。如果是新刻本,以现在涨了几倍的纸价和刻工,还有不菲的运费、关税,如果是从福建贩来河中,不要说纹银三两,就是二十两银子也未必能买到手了,商人们绝不会这么干,估计店家是在本地廉价收来旧书再转手出售的;
又有一部《新编事文类聚翰墨大全》,一百二十五卷,书前‘牌子’(随书广告)上题着‘祥符辛亥岁仲夏月重新整补,好纸版,每部价银一两整’字样,也是一部旧书,雷瑾出到一块银圆才买下来;
另外两部书,一部是杭州本的《封神演义》,原价是每部纹银二两;一部是《新镌陈眉公先生评点春秋列国志传》十二卷,原价每部纹银一两;因为都是旧书,又是闲书,雷瑾倒是花钱不多。
书肆书局中通常都会有出售一些百姓日用大全的书籍,诸如《博览全书》、《不求人》、《学海群玉》、《万用正宗》、《文林聚宝》、《五车拔锦》、《万书渊海》、《万宝全书》等等,这些书虽然书名各不相同,其实都系士民家中备览便用的一类日用全书,其中往往包罗万象,门类纷繁,举凡天文、地舆、人纪、官职、文翰、启札、婚娶、葬祭、茔宅、克择、保婴、卜筮、星命、相法、算法、武备、奍生、农桑、女工针线、侑觞、风月、祛病、方剂等等,关涉士民百姓日常衣食起居、商旅行宿的方方面面(类似于现代的百科全书),士民但有疑问碍难,都可翻检书页目录,按图索骥地查找应对解决之法。雷瑾在琳琅满目的这类书籍中,也挑了一部纸版刻工俱佳的《万宝全书》买下,其实他是突然间灵机一动,打算回去之后就吩咐弘文馆也编纂这么一部类似的《万宝全书》,而且以后每年都要分门别类地编纂、增补和修订这种官方权威的《日用惠民万宝全书》,其中还要尽可能多地添加各种精细插画,而且要象印‘黄历’书一样大量刻印发售,在普惠万民之余亦可以让弘文馆、印书馆得到一个非常稳定的财源收入。
自六朝之后,五胡乱华、安史之乱、黄巢流窜、五代十国接踵,契丹、党项、完颜女真、蒙古相继侵略中原,中国士人多次大举南迁,人文荟萃之地亦逐渐随之南移,加上佛道教门的南传,山门藏经对人文流播亦有深远影响。自宋以后,江南人文兴盛,即为中华之冠。雷瑾这会儿也是突然想到,他这么多年以来,在西北大力印行儒、释、道、墨、兵、农以及西域的清真、密宗、基督等教百家经典,竭力印行农耕、畜牧、医药、堪舆、数算、武备、番胡歌谣、西洋学术等等书籍,大兴文教,倡言文化,固然是在向往江南人文荟萃之盛,固然是为巩固政治凝聚人心,固然是在混一夷夏同化番胡,但似乎少少也有一点忽略了平民百姓,现在不如就以这《日用惠民万宝全书》作为新的开始好了,虽然民间刊刻的类似书籍已经不少,但官方至少要作出一个表率不是?
雷浩、雷洹兄弟两个,年纪尚小,少年子心思还比较单纯,倒是兴高采烈地从书肆中买了不少杂书、闲书,也都一起让亲随拿去驴背上驮了。
然后兄弟两个看沿街有叫卖‘棋子烧饼’、‘肉夹锅盔’、‘肉夹馍’、‘蒸饼’、‘馒头’、‘担担面’、‘油炸鬼’、‘烤馕’、‘泥炉火锅子’、‘羊杂汤’、‘牛杂碎’、‘油炸麻雀’等各色面食、小吃的小贩,不由馋焰大炽。因见那叫卖的‘棋子烧饼’,头一次看着觉得挺新奇,状如小鼓、个似棋子的烧饼,兄弟两个一人买上几个尝鲜,即叫小贩现烤了拿在手上,边走边吃。
这‘棋子烧饼’却是蓟镇土产,馅有肉、糖、什锦、腊肠、火腿等多种。在和面时要加入豆油、芝麻,并使用大油和香油合酥,里外烤制酥透的烧饼色泽金黄,肉馅鲜香,酥脆适口而不腻,而且可以保存较长时间,据说当年戚南塘大帅‘戚爷爷’在蓟镇御鞑时,曾命人制作,充当行军干粮。‘棋子烧饼’出现在蓟镇万里之外的河中府,想必是有蓟镇或者北直隶籍贯的人士来到西北地界讨生活谋富贵。
雷瑾自来也是饕餮客,天南地北的美食、怪食品尝甚多,对‘棋子烧饼’也不陌生,他早年被元老院送往塞外草原历练,途经幽燕之地时,那‘棋子烧饼’就是他充饥的干粮,也不知吃过多少,现下就算棋子烧饼再怎么美味也早吃腻了,他这会看上的却是另外一种面食小点,来自闽地的‘刈包’,十个铜子买了两个。巴掌大小的松软面饼中夹着大片的五花卤肉、酸菜、香菜,咬上一口,外皮香甜松软,卤肉浓香嫩滑,爽脆的酸菜不但提味而且让卤肉在口感上不那么油腻,滋味好极了。夹了五花卤肉的‘刈包’,形似一张老虎大嘴,看起来就好像虎嘴里咬着一大块猪肉,所以又别称‘虎咬猪’,很有意思。
父子几个,一路走一路吃,倒是难得的享受了一把普通百姓的日子,继续着他们在城中微服巡游的生涯。
春雪如絮,风寒如刀。
约摸还有一刻钟,就可以下值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赵许心下暗忖着,又举手正了正头上戴的八瓣帽儿盔,摸摸身上的紫花布长身大甲,再次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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