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的左右两大护法名言吗?”
“一,早死早投胎;二,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苏阳就是这样一种人,我看着他热烈的面孔,想起2002年,春天。
2002年没有开往春天的地铁,只有拥挤如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
米兰·昆德拉不知道这扇窗和那扇窗有什么不同,菩空树大师不知道此岸和彼岸有什么不同,我不知道这个春天和那个春天有什么不同。我只是一个行尸走肉,既不乐观,也不悲观。那时我还没有固定的工作,甚至还没有拥有那辆破JEEP。我在这座城市一年多天天挤着地铁,我每天从城市的这边穿向那边,再回来,再过去,再回来……以至于有一天我拎着相机坐在地铁站台上竟忘记了:我究竟是要过去,还是要回来。
但我喜欢地铁,我喜欢在黑暗中快速却悄无声息地滑向未名地点,有种小兽在午夜雨林里自由穿行的心灵快感。你嗅得到车厢里每个人的心事,人们并不说话,大家私下商量妥了似的缄默,看着车窗上的影子和隧道墙飞掠而过的可疑景象,弥撒般把心事告诉给影子和景象,假装自己其实并非如阳光下生活的那么卑微。
只有当我出现在地面,抬头看见天空因沙尘暴变成褐红色,鼻腔嗅到空气中充满着土腥味,回家拼命挖着鼻孔里蚂蚁般的沙子,才发现我的生活其实发生了很大不同——我来到了祖国首都北京,或者说中国北方最大的农村,北京。
几经辗转,我找到了北京,却没找到北。
直到那天,我在污浊的车厢里看到一双热烈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也正看着我。两秒钟后,我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三秒钟后,我想起我们之间的故事;四秒钟后,我们像真正的兄弟一样拥抱在一起。
苏阳说:“那天我醒了以后发现我没死,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报答你。”
赵烈死后,我参加了一个名叫“疯狂西夏之旅”的越野拉力赛想排解郁闷的心情,这是一个疯狂得失去理智的比赛,半个月的赛程将纵横从新疆戈壁滩、宁夏沙漠、甘南草原、川西草原近三千公里的险恶路径,为了追逐高额奖金和速度刺激,选手们最后根本不顾大本营的劝诫,冒着泥石流前行。
也许是赵烈之死的恐惧心理反而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勇气,我像一头极速野兽一路超越众多高手,我甚至不带副驾驶独自追逐,越野车要加油,但我却不用加油。
我喜欢那种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的感觉,喜欢翻越高海拔雪山被单调颜色刺激出短暂雪盲的感觉,喜欢开着车时世界会突然在大脑里消失自己也在世界中消失的感觉,耳膜里只听得见金属防滑链与暗冰殊死格斗的刺耳声,那一刻很古怪,但透骨真实。
比赛进行到倒数第三天,窗外一切景物失去了影子,这提醒着我太阳已直射头顶,这是越野赛一天中最为透支的时刻。我轰着油门穿过丹巴境内那座最可怕的虎愁峡,发现一辆进口神风越野车四轮朝天,泥石流冲刷下来的石头埋葬了车体的二分之一。
那就是苏阳,我从车号断定车里的一定是那个眼神热烈、喜欢在车载电台里大声讲段子和唱情歌的北京小伙。我用车载对讲喊叫,但无人应答,等我找到一棵枯树借马达的力量用羊角钩把捏扁了的可乐罐一样的车拖出来时,发现苏阳的副驾驶已经死亡,苏阳断了的肋骨扎进了肺叶,他已处于重度休克中。我翻开他的眼皮,他的眼睛混浊无力,瞳孔无限放大……
我必须拉着一个死人和一个半活人穿越这个长达五百公里的无人区,但下午时分,我也遇到了泥石流,对讲机毫无信号,汽油消耗殆尽。夕阳西下,气温骤降,我坐在布满青石的千百年来几无人迹的古老河滩上,感到苏阳的身体和那些石头一起慢慢变冷。有一刻我甚至感到苏阳的心脏已停止跳动——感谢菩空树大师,他总是制造出一些古怪但神奇的油膏度人于苦海,突然想起菩空树塞给我的一种被称为“金刚油”的辛辣东西,我粗暴地把它灌入苏阳口中,然后他就回光返照般地苏醒,又休克,又苏醒……直到营救车开到。
比赛结束后我拿到了我该拿的那笔奖金尽快消失,我不想任何人能找到我,留给组委会的手机号也因欠费停机。
很久以来,在泥石流中差点死去的苏阳一直在找我,通过车友会通过互联网通过各种比赛试图找我,但没有结果,然后竟在北京春天最大的一场沙尘暴中找到了我。“要不是沙尘暴让路面能见度只有三米,今天我也不会坐地铁了。”苏阳说我和他总是在重大的自然灾害时见面,“这就是缘分。”
苏阳又开始摸他的鼻子:“我们永远是兄弟,所以这次我们要绑在一起干,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他的父母在北京当着不大不小的官但神通了得,他开着一间收入相当不俗的广告公司,他过着高层子弟时尚的生活却没有太多纨绔的做派,他聪明、热烈、义气,为了理想可以付出一切。
苏阳刚走,卓敏的电话就打来了。
人与狗之间,人与人之间,其实都可以唏嘘不已。“宝宝,在乡下要听话啊,记得每天喝牛奶啊。”“宝宝,要想妈妈啊,妈妈每天都会想你的。”“宝宝,要是饿了就吃妈妈给你准备的巧克力啊,别吃坏了
肚肚。”她抱着宝宝泪眼婆娑,宝宝浑然不觉地憨厚地舔着她咸咸的泪花,雪花暴怒地打着车窗,我差不多趴在挡风玻璃前才能看清被雪花迷住的道路。这是北京冬天的一个寒冷的凌晨,天还未亮,我们像地下党转移一样悄悄抱着狗上了车,几个养狗的邻居跟我们同行,这是卓敏的善举。但除了她之外,大家默默不语。为了缓解车里有点悲伤的气氛,我笑着:“弄得那么生离死别,只是出去躲几天风头,又不是送它们去韩国餐馆。”她盯着我:“杨一,我发现你缺乏人性。”我尽量想让她轻松:“其实是缺乏狗性。”车里的邻居们开始笑了。但她更加愤怒:“宝宝,等你长大了就咬死他,他根本不爱你。”
宝宝转过头来冲我“汪”了一声,我对它龇牙……
北京的“打狗行动”开始一周了,“打狗队员”个个都像洪七公的传人,手持胶木做的打狗棍,照狗最脆弱的鼻子打去,打晕了再用电击枪补击心脏,据说这一招真的叫“天下无狗”。
当打狗队员围住楼下门卫那条已经养了十二年的老黄狗时,它正趴在一棵白杨树下懒懒地晒着太阳,它正享受着生命中最后一段安详的时光。它已经很老了,听力和嗅觉也大不如从前,全然不知危险正逼近它,一个队员闪电般就打断了老狗的脊梁……老狗立刻趴在地上“嗤嗤”喘着粗气,眼泪长淌,队长冷冷地看了一眼就说:“狗有七条命,恐怕等会它还会活回来,再补几下。”然后就走开抽烟了。
队员们冲上来就围住那条老狗一通乱棍,连皮都打烂了,那条被打断脊梁的老黄狗,一直默默地流着眼泪看着束手无策的老门卫……直到死去。队长回来后很不高兴:“怎么这么不懂事?打狗要打鼻尖,你们把皮打烂了怎么卖钱?”
她号啕大哭地向我述说了这个故事,然后抱住宝宝做誓死扞卫状:“谁敢动它一根手指头我就和他拼了。”我给好几个朋友打去电话,他们都说“办了养狗证也没用,这次是凡大型犬都不准留活口了”,不过狗子说他姑父在顺义乡下有个养猪场,可以把狗寄养到那里。
她在寒风中披头散发地四处跑来跑去,我很奇怪地问她在干什么,一向有“洁癖”的她摇动着那些猪栏的木条和铁丝,神情严肃:“我要确认那些猪会不会跑出来伤害到我的宝宝,猪是有獠牙的。”
“有獠牙的是野猪,这些全是家猪,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你那调皮的宝宝不欺负它们都算好的了。”
她果真俯身下去定睛观察着猪们,当验证了猪们真的没有獠牙后,格外高兴。我们准备离开,她却悲恸地抱住宝宝失声痛哭,我用手机给她俩拍一张照片纪念,她竖起两根手指,眼泪汪汪地说:“谢谢。”
那天晚上直到半夜,她还在上网查询猪瘟是否会引发狗特别是宠物狗的疾病。
所有“阴谋”都比“阳谋”更加顺利,“工业用地”被悄悄改成“商住用地”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狸猫和太子并无不同。
“每亩土地至少赚五十万,六十多亩就赚三千多万……我的车队啊。”苏阳的眼神很灿烂,而唐显的眼神从他清雅的阿玛尼眼镜后透射过来:“欲望决定前途,你不应该只追求一支国内越野车队,你应该去角逐巴黎—达喀尔大赛冠军。”
“会不会出事?”我问。
“刀刃上的肉才肥。”苏阳又开始摸他的鼻子,突然纳闷,“我的眼皮这两天为什么一直在跳?”
那天唐显请我们带着各自女朋友去“国际俱乐部”吃西餐,他很高
兴,不仅当场给苏阳签了一个高达三百万的四年车队赞助合同,而且现金支票支付了首笔八十万人民币。他还不断夸奖浅浅和卓敏很漂亮。与前妻离婚从美国回来后,他至今未婚。
浅浅站起来浅笑低吟地举杯感谢唐显:“谢谢唐老板对苏阳的扶持。”唐显举起杯子邀卓敏同饮,她冷冷地说:“我不会喝酒。”
对此我很满意。
这个冬天特别漫长,以至于春天来临时我差点忘记了它的温暖。
我眯着眼睛看着枝叶明亮的香樟,嗅着在风里悄悄绽裂的桃花暗香,我感知得到半空中悬浮着无色透明的花粉,我小心避闪着大街小巷欢快跑着放风筝的小孩儿,恍然想起,我已回到成都。
我在成都双流机场接到卓敏时,发现一个多月后,她的脸色出现红润,眼睛也更加灵动。她说这是回家乡沾了灵气的原因。她说只有藏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