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成都双流机场接到卓敏时,发现一个多月后,她的脸色出现红润,眼睛也更加灵动。她说这是回家乡沾了灵气的原因。她说只有藏族姑娘回到雪山之下才能找到自己的魂儿,然后她问“桃花开了没有”,我看着她的脸,说“桃花现在就开在我的眼前”,她高兴得使劲儿掐我。
相约在成都的三月看桃花,这是我的主意。
一个多月前她放寒假回到藏东的灵芝看老阿妈。我一个人在北京待着突然有点想念成都,想念她,我让她三月初回北京经成都转机时就和我一起去成都龙泉山看桃花,她开心得在电话那边使劲亲我。对此她已想念很久,她总说从来没有和我四处去看风景。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首温婉的情诗隐藏着一个哀怨的故事,龙泉山上的桃花把整座山都烧灼得热烈妖娆,可这场热烈之后,它将急促地结束生命……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在树下喝茶、打麻将、吃农家乐、听散打评书,这座城市的人们千年来就这样生活着,而且只为自己活着。
她在这片火焰中跑来跑去,把花瓣弄得惊恐跌落,她还在糖饼摊前不停地要转到“龙”,未得手后就发怒说摊主耍老千。最搞笑的是,她一定要把说评书的李伯清的惊堂木搞来,说回家审问我时可以增加音响效果。
前山是花,后山是寺,所以龙泉后山的这座寺庙就叫“鲜花寺”。这是一座有八百年修行的密宗古庙,那些婆娑茂盛的红楠在尘世也修行了八百年,风一吹过,红楠叶便会“转经”一样“哗啦啦”作响。
菩空树大师总说我和这座庙有缘,但我从来没有看出自己和佛有缘,其实我只是闲来无事去喝他亲手烘焙的蒙山茶,那种蒙山茶,用早晨第一层雪露沏泡之后会升出一层薄薄的雪雾。
她一进山门就显得兴奋,叽叽喳喳惊飞了那些刚刚回归在红楠树上搭窝的燕子们,她手里那根从糖饼摊主那里死缠硬泡而来的“龙”还没有融化,她就要给菩萨供上。我告诉她不得惊动菩萨的宝相尊严,她仰望庄严的宝相,突然摆出一个漂亮的“飞天”,说:“快,快给我拍张照。”
卓敏是那种一旦与舞蹈结合就会进入化境的女孩,我迟疑:“要得罪菩萨的,庙里不准随便拍照。”她说:“不会啦,我只是给菩萨伴舞的一个小‘飞天’。”我想了想,按下快门时,她在大声问我:“你说是我漂亮还是菩萨漂亮?不准说我不漂亮……”
我说:“佛是一种慈悲的漂亮,你是一种让人心醉的漂亮。”这时候菩空树大师就从屋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用混浊的眼睛看了她,又看了看她,就皱着眉头说:“这是一个不祥的女孩,她总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不祥。”
卓敏无声无息地哭了,泪珠像挂在心头的一颗痣,坠落,落在鲜花寺的青石板上,留下清晰的刺痛。
出家人“不妄语”是因为心如止水,但菩空树说他的心里每分钟都流着一条暗河。我从不信菩空树的预言,不仅因为他的预言从来不准,而且因为他其实就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擅长丹青的他十七岁就去了西藏给喇嘛寺画佛像,二十六岁那年,他突然从西藏回到成都,然后一头拜倒在前任方丈慈济的膝下……慈济很喜欢他,他却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隔三年被前任方丈轻易抓回,据说他下山是因为一个神秘女人。多少年下来,多少次追捕,他在鲜花寺那道恍惚得让人忘记时间的屋檐下,自以为出神入化,自以为断却尘丝。
十七年后,在慈济决定圆寂那一天,老方丈在众说纷纭中定下菩空树为衣钵传人。
菩空树总是浑浑噩噩,除了喝茶时。
那天,他把我和卓敏带到半山坡上那个飘逸着柚树清香的方丈小院里,用清晨第一层雪露沏了一壶蒙山茶……菩空树唯一可爱之处在于他并不喜欢问“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这样的屁话,却总喜欢和我交谈红尘俗世中的事情,比如“高速路为什么还能跑着马车”、“用蓝牙真的可以减少手机辐射吗”甚至“中国足球不应该再踢下去了”。
我伸手去拿茶杯时,菩空树突然盯住我的左腕,我很少见着他的眼神有这样的凛然。
“哪里得来这串珠子?”
“一个突然跑过来的女孩。”
“她又怎么得来这串珠子?”
“从得来处来。”
“咦,怎么少了一颗?”
“听说那一颗死了。”
我不知道菩空树为什么面对这串珠子有这么震撼的眼神……不过我刚看到它时也惘然刺痛,可能这就是碧玺极具灵性的地方。她坐在我身边盯着远处正在飘香的柚树,默不作声。
这天风恍恍惚惚地从红楠林的叶间掠过,菩空树站在鲜花寺那道老旧得让人忘记时间的屋檐下向我们挥手告别,脸上竟露出一种诡异的温柔。
他对她说:“如果一个人身体上突然长颗痣,就意味着日后会有命运的震荡;如果一个女孩子常常哭,就会在左心房长一颗痣。”
很久以后,我注意到卓敏左心口突然长了一颗红痣,经久不散。
卓敏在“鲜花寺”佛像前拍下的那张“飞天”漂亮得让人心醉,她的前世也许真是“飞天”。后来我无数次前往“鲜花寺”,当风从红楠树叶间婆娑掠过时,我就会听见卓敏的笑声——“杨一,我漂亮,还是佛漂亮……我漂亮,我漂亮”。
一些固定的情景轮回闪现,像魔障,有种莫名的兴奋或忧伤。
成都,从佛门净地到勾栏酒肆只要横跨一步。三个小时后,我就和小四、武青他们坐在号称成都最火的“空瓶子”里,把栏杆拍遍,把烈酒喝干。
主唱兼老板胖鲁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他说怀疑自己的肝脏因天天陪客人喝酒肿大得像一只皮球,声带也变成了煮开了的黄喉,但他还得喝,还得唱。这家成都最火的演艺吧居然被芝华士总部授以“全球单家销售第一”,让人惊骇成都人民每晚跑到这里的目的,其实就是往动脉里注射芝华士,静脉里注射绿茶。
这是传说中成都美女最多的地方,小四提醒我:“叫‘美女’就证明你已是外地人了,得叫‘妖精’,身材好的叫‘白骨精’,长相妩媚的叫‘蜘蛛精’,”他看着卓玛水晶,“但长成嫂子这样子就得叫‘仙女’了。”小四带了很多妖精来,据说是川航空姐们,一个个酒量惊人骰艺超群,听说她们第二天早上还要飞,但凌晨两点时却跳到桌子上跳起了HI舞。卓敏冷冷地看着她们,问:“以后你还敢坐川航的飞机吗?”
小四已经把风水先生请好了,算准第二天上午八点半是吉时。他要趁我在成都就把事情办妥,约好第二天一起去凤凰山给赵烈上坟,然后起坟。赵烈的父亲总说儿子经常给他托梦:“他一个人在成都很孤零,还是回家乡重庆安生些。”
卓敏一直有早醒的习惯,小四在楼下按喇叭叫我下去时她一直狐疑地盯着我:“神神秘秘的约了谁去看桃花?”
我并不想把这种悲伤的事情告诉快乐的她:“去乡下办点事,中午就回来。”
“乡下?桃花运里有桃花劫哦。”
“我出去是办正事。”
“不行,我看着小四那油头滑脑的样子就不放心。”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也该让她知道了:“赶紧穿衣服吧,别化妆,穿素一点。”她高兴地一边穿外套,一边故作妖娆地说着一句刚学会的成都俚语:“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
车,一路向北。风,一路向南。
和两年前一样的温度,和两年前一样刚刚升起的太阳,和两年前一样洒在车窗上的斑驳明媚的光影,和两年前一样山坡上漫卷着金黄的油菜花,只有风,没有人,只有风刮过它自己透明的灵魂——空旷、漂亮。但和两年前不一样的是,我不再感到恐惧和忧伤,因为我已有卓敏,她像一剂温婉的解药,让我从过去的噩梦中拔出。
心情不一样,一切也就不再一样,感谢她,我转过头去看她。但是她的脸越发苍白,握住她的手,像传说中一块玄冰。
“是不是贫血?是不是昨晚喝酒?”
……离凤凰山那道蜿蜒的缓坡越来越近,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肆意地开放,卓敏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我使劲搓着她冰冷的双手……机场指挥塔下停车,赵烈的音容笑貌余温尚存,我打开后备厢和小四正拿着香烛纸钱和赵烈最喜欢喝的全兴酒,她在身后“嘤”的一声,晕倒了。
使劲掐着她的人中,她“嘤”地一声清醒,弯着腰痛得眼泪淌出,她挥挥手让我们先去上坟……
上坟、起坟,完毕,我们回头,准备下山,瞥见她,远远地站在山坡拐角处像一棵正在风化的女贞树,像用着最后一丝力气遥望着我。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不说话,只是流泪,她的手冷得挥一挥可以卷起风雪,我让她先打车回家休息,我们去赵烈家整理遗物。她点点头,眼如寒星,没有看我。
之后的七个小时,从生到死。
赵烈家那盏白炽灯把我烘烤得像头焦虑的野狗,我疯狂地在赵烈那堆遗物中寻找,双手痉挛——赵烈的风镜,赵烈的登山靴,赵烈向我借去的摔裂掉的DV,赵烈的瑞士军刀,赵烈和我们的合影……人在极度焦虑的时候会出现短暂失聪,我只听见脑子里有一条汹涌的大河哗啦啦流过,我什么都在寻找,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感到生命中那根最重要的线索时隐时现。
这时,我手里正拿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子,像一枚坚冰灼伤掌心,灼穿,破碎空洞地寻求某段孽缘。
中午给赵烈迁完坟后,赵烈的父亲让刚刚从凤凰山回来的我们去他家帮忙整理赵烈的遗物,我们把赵烈生前用过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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