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早死早投胎。”最近苏阳总爱这么说。他是如此自信和热烈,当他带领我们喝下第三十四瓶燕京啤酒时,车队的组建计划已经完成。三辆“森林人”,七个酷爱越野的高手,一支叫“敌人”的车队。苏阳说:“它一定会成为国内所有车队的敌人。目标,巴黎—达喀尔,请相信自己的野心。”
这就是苏阳,这就是苏阳的理想,他说为了理想哪怕付出生命。但我没有理想,我只是喜欢速度和摆脱,哪怕因为帮人地下飙车仅仅赢得了三千五千,也会深深感到人生如此充实。
我和苏阳有太多的不同,他帅气挺拔,热情自信,父母当着不大不小的官却极有神通。当他开着X5飞驰而过时,总会引发艳羡的目光。而我只是一个“北漂”,一个找到了北京却没有找到北的“北漂”,我毫无背景,前途莫测,只是这座城市巨大的压力让我冒充坚强,故作幽默,用那张杂志社的证件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人模狗样。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和苏阳成为朋友,这是因为一条大雨滂沱的路途,因为我们交结下来的过命的交情,在藏东五百公里的无人区,看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我和苏阳共同面对最难熬的一道关……
苏阳突然问:“又是春天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看赵烈?有空我和你一起去看他。”
我心头一动,说:“等‘非典’过去再说吧。”
男人的一生必须要结识一两个好朋友,我坚持认为苏阳和赵烈都是我一生必须结识的朋友,他们都很热情,都是过命的死党。
“赵烈总会在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出手就不会让朋友失望。”认识赵烈两年后的某一天,在成都玉林小区那条灯光昏暗的小巷里,我套用温瑞安形容大侠萧秋水的话对他这么说,赵烈歪着头想了想,说他很满意,然后我们又大口喝酒。
那次,赵烈不该来,但他仍然来了。
小四和被夜总会老板罩着的美美东窗事发,被一帮保镖按在地下即将挑断脚筋时,赵烈还在打麻将,他收到消息后还骂了一声:“格老子的,让这龟儿子废了吧。”但他又把麻将推翻了,狠狠地说,“是兄弟,只有面对。”
赵烈风一般冲进由退役武警把守的“回归”大门时,就被一根黑胶棍打断了两根肋骨。但他仍挥舞着一条板凳冲破了十几个大汉组成的防线与我们会合。
赵烈很会打,带领我们四五个人背靠一个墙角面朝外站着,减小防守面积,尽量保护脆弱的后背,这让人数明显占优的保镖们一时竟占不到上风。但后来我们的体力都开始透支,小四和我的手都被打肿了,最后我们被四把“长龙”七把“短龙”切断退路。退役武警们要我们放弃抵抗,赵烈看着绝境歪着头想了想:“我听你们的,但你们把他们放掉。”
“放掉他们,留下他。”领头河南口音的壮汉眼睛里突然散发出野兽在午夜捕杀猎物一般兴奋的磷光,“你很能打,我要看你多能打——转身,趴上去。”
赵烈高举双手趴在一堵墙上,那把刀暗暗的,在酒吧冷冷的灯火下映出一片让人绝望的灰蓝。
一个小个子用一把被道上称作“短龙”的尖锐小刀在赵烈的后背上、屁股上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刻划。每一刀,深不超过两厘米,长,至少十厘米。他出刀的手型像拉小提琴一样柔软而准确,绝无任何多余动作,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使用这种有双血槽的哑光特种军刀的高手。
但赵烈一声不吭像座雕像。
十分钟后,一队武警端着七六式冲锋枪冲进来了,领头的队长朝头顶上连开三枪以示弹压,那个小个子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他吸了一下鼻涕看着自己刀下的作品,说:“这小子好狠,谁去叫辆救护车。”
我依然记得那天昏暗中的每一个细节:剧痛让赵烈咬着医生塞来的一根消毒棉发出兽类的低哑嘶嚎,趴在救护车床上的他整个后背被划得就像一朵绽裂的菊花,长期的专业训练让他的臀大肌无比结实,但结实的肌群断裂后,有些部分竟翻卷下来“啪啪”作响,急诊医生只得用他残缺的衬衣把臀部反兜过来。
“老子不要打麻药,哪个龟儿子打麻药老子杀了他。”这是赵烈吼叫的唯一让我们能听清楚的话。麻醉药物会大大降低红肌纤维的力量恢复,即使伤口愈合,作为专业运动员的他也就废了。三个月后,全运会就要正式开战。
戴眼镜的医生双手一直在发抖,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戴上橡胶手套:“真的不用麻醉剂?”然后用一套特制绳索把赵烈绑上,那一刻,赵烈看上去就像一头接受试验的动物。
赵烈的臀部和背部的刀伤花了整整五个半小时才完全缝合,那个医生像纳着一张鞋底,缝着缝着,喃喃说了一句:“他不是人,是动物。”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不打麻药能挺住五个多小时肌肉缝合手术的人。
“真的,他不是人,是动物。”
赵烈可能真的是一头动物,他恢复的速度迅速得让人难以置信:半个月后下地,一个月后恢复训练,三个月后,他以绝对优势席卷了全运会跳伞冠军。
那天晚上在后海和苏阳又喝了太多的“芝华士+绿茶”,醒来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咽喉肿大得像塞了一堆棉花球。
我是被“鲜花寺”的菩空树大师的电话吵醒的,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一句九字真言:“嗡乏及喇达尔嘛赫利。”他说这是最好的克制“非典”的大悲咒……
我根本不相信他,不仅因为他的预言从来不准,而且因为他其实就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二十六岁才出家,因为一个神秘女人,他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隔三年被前任方丈轻易抓回。多少年下来,多少次追捕,他在鲜花寺那道恍惚得让人忘记时间的屋檐下,自以为出神入化,自以为断却尘丝。
我不相信他,也不喜欢他,过去在成都,我只是想喝他亲手烘培的蒙顶茶才偶尔去鲜花寺,而他却时时打电话对我说出一些神神道道的警句,比如说“最好的爱,就是不去爱”,又比如说“越深的爱,是越重的伤害”,以至于我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让我记住那句九字真言,我有点不耐烦,我让菩空树把口诀发到我手机上来……我下楼去买了两盒药,居委会老太太如临大敌地对我问长问短并严格测试体温,幸好没发烧。我很烦,躺在家里三天没有出门,呆呆地看着无聊的电视。
寂寞是暗中埋伏的怪兽。我突然有点想她,于是翻出那个有着妩媚眉毛的叫“浅浅”的女孩电话打去,她说她们快在学校里憋死了。我说:“晚上出来,后海有个纪念‘哥哥’跳楼一个月的PARTY。”她在电话那边“呜呜呜……”了一阵,说:“‘鸿毛’饺子店关门了,门口二十四小时站着两个武警小战士,就像一对不解风情的石狮子,美人计完全不灵。”
我很想问卓敏在不在,想了想,没问。
“莲花”老板是个疯狂的“荣迷”,他不顾“非典”期间禁止人群集会的规定组织了一场“纪念哥哥”的PARTY,整个酒吧的墙全部刷成了《红》的基调,上面写满了几乎所有张国荣生前演唱过的歌词,并请来京城着名的反串歌手,他是个男人,但男扮女装演唱张国荣的歌哀怨决绝,而且,他眼波如丝的时候比女人还要女人。
人潮如织,但气氛并不如想像中哀伤,其实人们只是想在窒息的“非典”中向生活偷一次欢……苏阳在一群女孩中间如鱼得水,而我并不喜欢她们,我百无聊赖,心中一动,拨打浅浅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打,传出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这边很吵,仍在一秒钟内听出这是她的声音,干净中透着一种倦怠的忧伤。
“我找浅浅。”
“她在浴室洗头,她让你等会儿再打。”
我心中一动,说:“我听过你的声音。”
“你是谁?”
“第一次偷渡,第二次争醋,请问,你现在已经摘下口罩了吗?”
“……你等会儿再打过来吧。”
我怕她挂掉,大声问:“你喜欢张国荣吗?”
迟疑,“喜欢……但他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应该马上忘记,否则是对死者的不敬。”她的说法很奇怪,而且我发现她好像要挂电话。
我大声对着话筒说:“你别挂。”把手机举到舞台旁边一个巨大的音箱旁……我不确定声音能不能清晰地送到电话那边,但我仍在人群中高举着手机,其实我也不确定电话那头的卓敏还是否坚持在听,我只能从手机号码提示中断定她至少没有挂断电话。
苏阳端着一杯“Tequila”搂着一个单眼皮姑娘走过来,他惊讶地看着我,凑过来要听那头是谁,我用力推开他,跑到“莲花”门外,大声问:“足够哀怨闷骚吧。”却听到传来浅浅的声音。
“杨一,你挺会玩儿浪漫,刚才我开了手机免提,寝室里姑娘们正给你鼓掌呢。”我有点窘迫,但仍然说出一句:“如果把卓敏的手机号给我,我每天晚上都可以给她电话直播……每天晚上。”
那边有一段无人状态,然后听见浅浅一字一顿地念出一串数字,我记下来,然后发去一句“想看看你摘下口罩的样子”,我想让卓敏确知我的号码,但我一直没有得到回信。
穿越拥挤的人群走进“莲花”,喝下一杯妖冶燃烧着的B52,我胸如烈火,却隐然若失。
每一场大醉之后,都有种万念俱灰的厌倦。
前一天晚上和苏阳他们在“莲花”喝得太多了,以至于中午醒来那一刻竟不知身在何处。我转动着眼珠,直到看见每天早上被我拍打以至于残掉一只耳朵的浣熊闹钟才确定,这是我自己的家。
干燥的阳光使我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飘浮着的无数尘埃,而我是其中一粒。有时候我会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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