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躺在那家简陋的招待所里,我的肺叶非常疼痛,但我的脑子足够清醒,我甚至还突然想起卓敏曾在录音笔里对我讲过的故事:
卓敏的曾外祖公是灵芝最后一个土司,拥有从这片雪山到那片雪山所有的草场、河流和牛羊。
为了和“金珠玛米”修好,曾外祖公把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一位从遥远北方来到西藏的解放军团长。婚礼那天远近五百里的土司和头人全部来了,酥油灯亮得连帐篷都快透漏了,那股浓郁的青稞酒香,甚至让整连整团的士兵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苏醒过来。
老土司亲自主持了这场和“金珠玛米”的婚礼,他当众宣布遇到了一个好女婿,他要和汉人世世代代永远修好。
但一年后就是“西藏平叛”,解放军团长带领两个营的战士围剿了曾外祖公,并亲手用狙击步枪把老土司从马上打下来。老土司的尸体抬到小女儿的帐篷时已经发硬,她没有说一句话,便昏死在绣着雪莲的七彩地毡上。从此她再也没有对丈夫说过任何一句话,哪怕那天晚上行房事致使怀上卓敏的妈妈时,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让丈夫觉得很无趣,后来甚至觉得沉默的她很危险,他本来想离婚,但当时的民族政策不允许。
再后来,老土司的小女儿就得了一种神秘的病死了。死的时候,卓敏的妈妈刚刚出生两个月。
卓敏的妈妈其实是个孤儿。她三岁时,解放军团长死于一颗流弹,当时他骑着马正准备和警卫员快速通过湍急的“黑水河”,黑水河的浪花声音很大,以至于枪声响起时警卫员都没有听见,一颗子弹从身后穿过他强壮的颈部,枪法神准得甚至没使他流多少血,就死了。
卓敏的妈妈听得懂大人的每一句话,但她从来不说话。她一直到十七岁才开口说话,开口说话的那天,一个帅气的汉族年轻人正好走过来。
那个年轻的汉人走过来时眼神亮亮的,对她说“你漂亮得好像庙里的菩萨”,然后阿妈就说话了,“听说你会吹口琴”,那个年轻人就从包里掏出一把银白色的口琴吹了起来,琴音悠扬,传遍雪山每一个寂寞的角落。卓敏的妈妈很开心,脸色红润,灿若桃花。
卓敏妈妈后来怀孕了,但残存的家族坚决反对她喜欢上一个汉人。而那个卓姓的男人,在一个大雪之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卓敏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爸爸,她说曾经梦到过他,但看不清,只是觉得清清瘦瘦的,低着头很多心事的样子。
我在黑暗中感到有人进来了,我被抬到另一张床上,嘴里被喂了一些辛辣的东西,我感觉一根冰冷的针刺进我的静脉,我睡着了……
直到我被强制送下了高原,回到北京,也不知道卓敏到底在哪。白石头房子旁边的邻居说半个月前有个早上好像看见了她,但另外的人说其实那是她的老阿妈,她和她阿妈长得如此相像,就像同根而生的两朵莲花,就像一座雪山和它在巴松湖面上映出的影子。
我曾在白石头房子里匆忙找过有没有她回来过的痕迹,但除了她小时候的衣服和羊骨玩具外一无所获,我在附近的寺庙和森林里寻找了三天,终于因为风寒和体力透支倒下……
我被确诊患上了胆囊炎,在北京一家医院里静养了七天。然后,我又魔障般开着车四处跑来跑去,随时盯着电视画面,寻找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卓敏。
我以为,这辈子我将永远重复这种寻找,而且注定一无所获。秋天未至,希望已随落叶片片凋零。
夜,很黑;我,很累。从附近一个城市身心俱废地摸回家,开门,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却觉得房间里有微妙的变化:
家里焕然一新,隐隐透着熟悉的清香,一对HELLO KITTY的茶杯并排摆在茶几上,旁边是四个青瓷小猪,靠近沙发一角是我们一起用陶泥制作的烟缸,那套挖耳勺家什也用小绒布妥当地包着……我冲进浴室,牙刷头朝上插在玻璃缸里,牙膏是新买的,指甲刀放在小藤筐里……一切都按照以前我们共同生活的样子摆设着,我使劲嗅着空气中每一个熟悉的细节。
大吼一声,我又冲出来,餐桌上摆着那支录音笔,台灯座上赫然闪动着那串水晶手链!那束跳动的光明,把黑暗中的我照耀得通体透明!
她回来过,我终于确信:卓敏回来过!她刚刚回到过这个家,我俩曾经发生过无数争吵和快乐的家!她按以前的习惯摆放着东西——她一定在那支录音笔留下重要东西!但我一时竟不敢去碰那支录音笔,因为我不确知里面的内容是祸是福。
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我却闭上眼睛,手颤抖着按下录音笔蓝色的电源,荒凉的世界充盈着她那熟悉的略带伤感的声音:
牙膏从后部挤,就会让它长得好看一些;牙刷头朝上,免得沤在下面有细菌;早上起床开窗户,因为你总爱晚上躺床上抽烟;每天换袜子,保持脚部干净可以让身体更好。你要好好生活,按时吃饭,少沾烟酒。乖,听话!
杨一,不要再找我了,真的不用再找我了,我知道你爱我,但忘了我吧,我们曾经有过很快乐的日子,这就足够,上天既然要折磨我俩,那么我们也只有认命。凡事不要强求,也许上天自有深意。
也许只是暂时地忘了我,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世界上没有治不好的病。
我将去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那里也许会治好我的病,这个世界是神秘的,我刚刚知道“地中海贫血症”根本不是新发现的病,一个高人告诉我它其实在三百多年前就有了,它是古老的病,当然就会有古老的疗法。
杨一,给我点时间,也给你点时间,就算是命运对我俩再一次的考验吧。我们都相信菩萨,也许会有好报的,说不定哪天早上有人使劲敲门,你一开门,站着的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我,我会像过去那样跳起来吊在你脖子上,咬你,打你,抓你头发,然后和你一起去白杨林中散步。
我终于知道宝宝的事情了,看门的老头告诉我的,我很难过,很难过,刚才在那棵白杨树下哭了好久,你要时时去看它,帮我给它多买点巧克力和可乐……宝宝死了不能复生,我要是死了也不能复生,但我俩都会活在你心中,这就是缘分,我知足了。
杨一,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你要好好生活,也许奇迹出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我还欠你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呢。不知道上天是否看在我俩这么相爱的份上,再开一次恩,如果我能够冲过这一关,那么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在八十多岁时,看着早上的阳光,手牵着手死去。
我会把治疗时每天的事情都记下来,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讲给你听好不好?水晶我已消磁,有它在,就有我对你最深情的祈祷,每一分钟都保佑着我的杨一。
也许我永远回不来了,那你就永远忘了我吧……
我站在灯下,百感交集,全世界的念头都涌上心头,让我竟痴痴傻傻没有正常反应!我猛地发出一声嚎叫,使劲再闻那张纸和那些字,然后转身往楼下跑去。已经是深夜了,我发疯般敲开那个老门卫的小门,他披着衣服眼神昏聩地看着我,听我结结巴巴的问话,很久他才明白过来:
“是,是那个姑娘,我带她去了那棵树下,她瘦了。”
我热烈拥抱着那个老头,我甚至亲了他光光的额头,我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的老头,他的叙述是天下第一号福音——我后悔自己没有更早点回来,但我却证实了卓敏还没有死。整整半年过去了,卓敏没有死,她永远不会死,她不死,我也不会死!
我要等着她,直到她回来!熊熊大火照亮了我的前程!
89章
我又活回来了,我眼睛透亮,头脑清晰,准备迎接那个她终于回家的神圣时间,在此之前,我要做好一切准备。
我严格按照她交代的那样去生活,我不喝酒,也很少抽烟,我睡觉警醒,楼道上稍有风吹草动便起身透过猫眼看外面。偶尔,如果我必须出去帮开影楼的哥们拍片子挣点钱,我会仔细写好一张准确无误的字条贴在门后,告知她我回家的时间。
我保存了她所有的东西,那四只青瓷小猪,那一对HELLO KITTY茶杯,那副塔罗牌,甚至她用剩下的眉笔、口红、便笺……我怕她有天突然回来找不到会怪我,会说我不在乎她。
我时时想她,常把那支录音笔拿出来听,从第一次带她偷渡时听到她最后给我的留言,我还把那年秋天她在白杨树下照的那张相片扩冲到整堵墙那么大,于是她的音容笑貌就萦绕在整个房间里经久不散……
我甚至重新养了一只小金毛,并取名宝宝,它有一样憨厚的眼神,一样毛茸茸的爪子,一样的圆脑袋。我在楼下白杨林中训练它,培养它吃巧克力,喝可乐,听那首老歌,给它看她的照片,每天都把留有她气味的东西拿给它闻。我希望有一天她开门回来,宝宝就熟悉地直扑上去没完没了地舔她的手。而她像过去一样笑着躲闪,然后抓着它的耳朵,去亲它的脸。
我相信能把她等回来。
我在家每天上网,我查询了所有关于“地中海贫血症”的资料,我比以往更清楚地知道了Thalasso Hemia。这是一种血液遗传病,溶血性贫血,因为某种奇怪的染色体基因缺陷,红血细胞在血管里很快就溶解掉,导致贫血和多种并发症,但它并不是百分之百地遗传,只有当父母双方都有这种基因缺陷,孩子患病的几率才大大增加。
网上有人评价,这其实是一种爱情绝症,携带基因缺陷的父母很可能并不发病,但生下的孩子百分之八十会患上这种绝症,很小就夭折……卓敏居然在二十多岁才发病,是这种病症中非常罕见的个例。
卓敏的外祖母患上了这种病,她在很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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