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门口的铃铛告知有客来访。
抬起头,墙上的钟告诉她,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二十七分。
晚上再谈。他这样说过。
电视新闻正喧哗地转播台湾特产的政治肥皂剧,而几只猫咪在眼前喀兹喀兹地吃着饼干似的饲料。
用力告诉自己:她“没有”在期待谁的到来。
但,就是鼓不起勇气转头。
最近似乎听不懂中文的心脏开始怦然跃动。
※※※
“巧心!”隐含几分怨怒的模糊女声从门口传来,“你连妈都不想认了吗?”
“妈,你怎么来了?”神奇地,心跳回复了原来的速度。分不清此刻所感受到的隐约空虚,是松了口气或是失望。
詹丽文穿着一袭长袖粉黄色洋装,保养得宜的窈窕身段加上乌黑的秀发,一点也看不出已经过了半百。不过和蕙心有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美丽容颜,此刻有一半藏在白色口罩下。
有一个当兽医的长女和一个开设宠物店的次女,詹丽文却非常讽刺地对猫狗毛发有着严重的过敏;除非万不得已,她很少涉足女儿们的工作场所。
也难怪巧心对母亲的造访既意外又有点心虚。
母亲毫不优雅地哼了一声,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模糊:“还好意思问?我女儿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了,连电话都不接,思女心切的母亲只得冒着生命危险,自己来看女儿啦。”
将饲料包塞进冰箱,挂着尴尬表情,拉过椅子请母亲坐,然后斟了杯茶,却被中年美妇不耐地推开。
“我戴着口罩怎么喝?你这死丫头,少在那里卖乖。”
“妈……”拉长了声音,不知该怎么辩驳。
“妈什么?”母亲环顾四周,不以为然地皱眉,“你不会每天泡在这间小店里吧?空气这么糟,会生病啦!”
“妈,你不要紧张,空调在转呢,而且我每天都会用吸尘器打扫。”巧心软弱地解释。
母亲听若未闻,继续疲劳轰炸:“你就是这样啦,每天就跟这些猫耗,也不出去活动活动。蕙心至少会去慢跑、上健身房。你咧?”
我也有每天慢跑啊,巧心偷偷嘀咕着。母亲似乎忘了,姊姊每个星期二、四是和自己一起慢跑的。
“都二十五了,也没有男朋友。你以前那个什么伟的同学,现在怎么了?”母亲的攻击似乎没有因为戴了口罩而有丝毫缓和的趋势。
“那只是同学啦!”巧心拉高沙哑的声音大声抗议。
真不知道父母的记性为何如此奇特;一些该记的事情不记得,对一些连当事人都快忘掉的东西,反而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什么伟的说实话,自己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一个同学。毕竟,大学时代的班对很多时候不过是其他同学的瞎起哄,算不得数。
或许一群人去吃过几次饭、看过几场电影,但这就算是交往了吗?
她不觉得,但很少接到么女异性朋友电话的母亲可不这么想。
“不是妈要说,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整天闷在店里,也不回家,也不出门,这样怎么找得到对象?你以为白马王子会自己推开店门走进来吗?”
就是有啊,不过是只蓝猫,而不是白马。
巧心被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大跳,玫瑰般的红晕紧接着爬上脸颊,幸运的是:母亲正忙着滔滔不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我才二十五岁呢,妈!”
“你已经二十五岁了!”
虽然在中学任教,常常接受社会新思潮的刺激,詹丽文向来也以一位开明的教师自居;但面对别人的孩子,她可以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师,但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却跟其他的母亲没有差别。
“姊姊也没有男朋友,你怎么不说她?”巧心不服地说。
“你姊姊可不跟你一样整天窝在家里。她偶尔还参加个研讨会之类的,每个星期也固定上健身房,交际生活正常得很,还怕遇不到男人啊?”
“话不是这么说……”
母亲不打算让她有回嘴的机会,“何况要追蕙心的人,一路排到天母都排不完,大不了随便抓一个,根本不用担心会变成老处女。”
巧心噘起嘴,不说话,低头瞪着地板。
用完餐的天使跑到两人中间,好奇地看着对峙的母女。
“你啊,就是让人不放心。好好的英语系毕业,教育辅系也修完了,却不肯去实习,自己到银行办了贷款,就要开宠物店,也不找个稳定工作,又没有男朋友,你是要爸妈担心到什么时候啊?”
“妈……”
“妈是不反对你们喜欢动物,可是自己也要有点分寸啊。宠物店老板?自己想想,这能做一辈子吗?”
“妈……”
“你看看自己的生意,开在这种小巷子里,根本没人上门,怎么可能负担每个月要还的贷款嘛!你为什么不能乖一点,把这间店给关了,干脆就转做正职的翻译,不是挺好的吗?又能学以致用,赚的钱说不定远比开店多呢。”
“妈,你不要说了啦!”巧心终于沉不住气,拉大了声量,表现出心中的不满。
胆小的宝贝吓了一大跳,顾不得还没吃完的食物,迅速躲到角落。至于其他的猫,只是好奇地抬头张望一下,便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大餐。
“你总是这样,根本不听妈的话!”母亲也动了火气。
“妈!”
每次每次,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家里就不得安宁,她跟父母之间似乎永远得不到一个共识。
这就是她不愿意回家的原因。
要她交男朋友根本只是个借口,父母真正的用意是要她将心思抽离这间宠物店。他们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从一流大学毕业的小女儿会这么固执地要从事这种毫无保障、毫无值得自豪之处的工作!
这算什么职业?连一点特殊专长都不需要、谁都可以从事的工作,在父母眼中,根本不入流。
当兽医是一回事,一般人是没有办法自己治疗宠物的;但宠物店提供的服务,饲主却可以自己来。
经济不景气时,大多数的人会选择自己帮宠物洗澡、剃毛,这么一来,店里主要的收入就仅剩卖猫和饲料了,再加上她对卖猫这件事的怪异坚持,很多时候,完全必须仰赖翻译来偿还银行贷款和日常的开销。
但,工作并不只是钱的问题。她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认识同样爱动物的人,喜欢和动物接触。这或许不是什么可以赚大钱或扬名立万的工作,但这是她选择的工作。
一开始什么也不懂,学订货、跑通路、拓展客户,一步一步,从零到眼前略微稳固的营业规模,带给她的不只是金钱的收获,还有一种无法取代的成就感。
但父母却一点也不能谅解女儿的想法。
感受到店里异常的紧张气氛,猫儿们乖巧地吃完晚餐,一只一只窝回自己的角落去,只有搞不清楚状况的天使,还傻愣愣地端坐在母女中间,圆滚滚的头颅转来转去来回观望,一副妄想担任调停人的样子。
个性一样倔强的母女俩谁也不打算先开口,就在原地僵着。电视上的主播卖力播报着以、阿的紧张局势,热切的声音更显出电视机前的母女气氛冰冷。
“叮铃!”天使兴奋地转过头去。店门再次打开,又有客人上门。
急忙换上的微笑却在看到来客时,冻结在脸上。
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
什么时候不好选,竟然选在这时候上门!
噢,天!
“你在忙?”温厚的男中音听起来几乎是礼貌的。
礼貌?她差点没昏倒,一定是听错了。“嗯……”
“不忙不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打断,“请问,”母亲的声音虽然被口罩蒙住,但模糊之中却依稀带着可疑的亲切,“你是哪位?”
巧心可能不忙,但坐在地板上的天使这会儿可忙了,小脑袋不停跟着说话的声音转动,观察三个人的反应。至于其他四只同伴,也禁不住好奇,从藏身处探出头来一窥究竟。
“敝姓卢,”蓝猫彬彬有礼地打开皮夹,递出名片,“请问小姐是……?”
被误认为小姐显然令母亲芳心大悦,完全不去考虑在大半面貌被口罩遮住的情况下,只凭看得到的体态和发色,对方这个称谓有多少是客套的成分。
“卢先生真是客气了,别叫我小姐,我是巧心的妈妈啦,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被人家叫小姐,很不好意思呢。”
“原来是”巧心“的母亲,”蓝猫神秘地瞥了目瞪口呆的巧心一眼,继续与詹丽文玩着寒暄的游戏。“真的看不出来,伯母实在保养得太好了。”
母亲笑得花枝乱颤,好像这类的客套话还听得不够多似的,“欸,别拿老人家开玩笑了。”低头看到名片上的职称,“卢先生在会计师事务所任职啊?”看到男人手上没挂着奇怪的宠物篮,名贵的西装上没有可疑的毛发,中年美妇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你是巧心的……”
“我是巧心的朋友。”他脸不红气不喘地撒大谎。
“朋友!”这枚炸弹终于让巧心醒了过来,但沙哑的嗓音硬是将抗议的意味削弱了许多。
不能达到抗议的效果也就罢,更惨的是,母亲显然误解了她激动的原因,掩不住得意,露出暧昧的笑容,“你们……认识多久了?”
巧心急着想开口澄清,却被恶劣的蓝猫抢先一步:“几天前才认识的。”
母亲显然不甚满意这个答案,但好不容易小女儿似乎终于认识了一个理想对象,相貌堂堂,又有正当职业,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跟这间可恶的宠物店没有半点关系。一个作母亲的,也不能要求太多。
“欸,没关系没关系!认识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投缘就好。”
“当然。”蓝猫淡淡地附和。
男人不过份热络,也不拒人于千里的温和态度看来非常切中母亲的脾性──证据就是她开始看表,摆明了要把女儿丢下来一个人对抗恶龙。
“唉呀,”巧心无法置信地看着母亲展现高超的演技,“我答应你爸爸九点要回去的。真是抱歉,卢先生,我必须先走了,还得坐公车呢。改天”一定“要跟巧心到家里来坐坐!”
骗人骗人骗人!爱妻如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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