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湿意、泥土气味,和某种大灾过后的寂静感。
我走过几条街,远远地就见到酒馆的大门已经被打开。
谁这么早来?
是不是酒馆里淹了水?
抱着忧虑,我走往门口一看,果然里头已经泡了水,地板上堆着大水退去后留下来的泥沙。
灯没有亮。我想起刚刚走过来时,电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抢修的电线杆。这一带大约是断电了。
隐隐约约地,我看见里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杰克?”
那身影朝门口光亮处走过来,当我看清楚他的脸时,不禁张大了嘴。
“苏西,是你吗?”他探头问道。
“啊,你、你回来了!”
※※※
酒馆里一团糟,我们移师到另一条没有停电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点了两碗粥,一笼汤包,然后便谈起过去这一年多所发生经历的事情来。
这叫作叙旧吗?
我无法自已地在他脸上找寻着。
找寻什么呢?风霜的痕迹、旅途的疲惫?雨过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寻他回来的理由。他已经忘了吗?所以才会回来?
“这么久了,一年多来,你都在什么地方?”
热粥在我们眼前氤氲着,我发现我很难看得见他的改变。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里有一间屋,住了半年多,后来便到处跑,接了几份摄影领队的工作,带一群业余摄影人到处去拍照……”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说起自己的事。原来他在挪威有一间房子,他经常去那里住;他有国际旅游领队执照,经常接一些特别的领队工作,最经常带着摄影爱好者去拍摄一般旅行团难以到达的各地风光,这回他走了几趟极地。
粥稍稍凉了,弥漫在我们眼前的烟渐渐散开。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在他脸上找到几处冻伤后又痊愈的痕迹。他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这一年多来都在做什么?”
“我?”耸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顾酒馆,我很努力在学,我想我现在应该可以调出一杯很不错的酒,改天有空让我调一杯KICK给你喝。”
“好啊。”他对我温温一笑。
我原以为他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直到我察觉出他温和的笑容下竖起的一道玻璃藩篱。
是,他很随和,他跟我说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着一块区域,用一道藩篱阻止我的侵入,拒绝我的探索。
这吓住了我。
这道藩篱,是花了他多久时间才建立起来的?
我不敢逾越,尽可能地远离。直到退后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外,我才有办法对他微笑。
他是因为找到遗忘的方法了,我却还没有。
我仍记得分别的那一晚,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说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着我的眼睛,他就会想起来。
我不敢正视他的眼,只好频频躲避。
“你粥凉了。”
“什么?”我抬起头,无法避免地接触到他的视线。
他一向比我会隐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变了多少。
“粥凉了,苏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点。”他平静地说,但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咸粥放进嘴里,很快地咽下。“你回来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咸咸的滋味。
他没有说话。
“这次你应该会留下来了吧?”
“嗯,会待在这里一阵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话。他是说他会待一阵子,而不是就此留下来,永远。
他还会离开,是吗?
我没有再问。
“你还是没有变……”
“嗯?”他抬起头。
我望进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吃过早餐后,我们回到酒馆,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
杰克、一民、维、小季、朵夏,以及咪宝。
瑟琳娜行踪成谜,但精神与我们同在。
看见久违的穆特兰,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
穆特兰环视着每个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乐。”
朵夏蠕动着嘴唇,“已经过了很久了……”话还没说完,她便抱着咪宝一起扑向他。“太好了,你回来了!”
她说出了每个人心里的话。
当所有人还在为他的归来兴奋不已时,我却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满是莫名地惆怅。
穆特兰睑上始终挂着微笑。
他走进酒馆里,看着大水过后满目疮痍的蓝色月亮。
“淹惨了。”杰克说。
一民踢开脚边一团半干的泥块。“早知道昨天应该镇守在这里。”
小季手上提着水桶,“守在这里也挡不住水呀。看看这一条街淹成什么样子?不知情的人八成会以为来到威尼斯。”
“听说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远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认了。”维则捉着长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杰克皱着眉看着被水淹过的木制桌椅。“都泡坏了。擦干了,以后也会很容易发霉。”
穆特兰老早已经从里到外看过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伙儿一默地说:“没有破坏就没有重建,蓝月也好几年没翻修了。”
朵夏道:“老板的意思是……”
穆特兰已经挽起袖子。“把这里清干净呀,小妖精,不然怎么重新装潢?”
听到酒馆要重新装潢,大家立刻手忙脚乱地卷起裤管、挽起袖子,为了灾后重建的工作动起来,同时七嘴八舌地讨论重新装修的事。
蓝月要装修,是要照旧风格装潢呢,还是要换个新风格?如果要整个焕然一新,那么要设计成什么样子呢?
电力约莫是恢复了。帮忙把污水扫出酒馆外时,我看见蓝月门外那一弯蓝色弦月在阴雨的白日下闪着不显眼的霓虹光。
回过头便看见洞开的门后,那扰攘的小宇宙。
心中顿生感触。
穆特兰提着一袋沙包出来,见我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我想我是错了。”
“嗯?”
“本来我以为提供我们安全感的,是这间叫作蓝色月亮的酒馆,是它的门、它的屋檐庇佑了受伤的心灵;”直到蓝月要彻底装修,我以为不会变的地方即将面临改变。“我错了,原来重要的不是一个实体的建筑物,而是人与人之间一颗互相关怀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来,才让蓝月成为一个有意义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将我一撮不听话的发拨到耳后。“你的发又长了。”指节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缕余温。
伤心总是有限。
我依恋着那个温度却不能容许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寻。
※※※
风灾过后,很快地,蓝月门外挂上“暂停营业”的告示。
真的重新装修起来了。
穆特兰找到熟识的包商,运来了大批材料。
原来的吧台和表演舞台已经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开。
酒馆里现在一片空荡荡,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样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馆势必会和以前的酒馆完全不一样了。
面对这情况,我的心情很复杂。
想来我是比较念旧些。“就照以前那样再装潢一遍不是很好吗?”
穆特兰这么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机给酒馆换个面貌也不错啊,这种机会可不常遇见。”
结果四票对三票,蓝月的命运就此底定。
折腾下来,唯一留下没有搬走的,只剩墙壁上那具已经不会响的自鸣钟。
“纪念品。”他说。“提醒我们时间的流逝。”
酒馆装修这段期间,大伙儿没事做,有时会到酒馆看看装潢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但几乎有一个半月没能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酒馆里小聚。
习惯一旦被迫改变,浑身上下便都觉得不对劲。
起码我是这样。
我是蛾,酒馆是光,我有趋光性。
当我发现我在酒馆里只会碍手碍脚时,穆特兰亲自将我“请”了出去。
“你没其它事可以做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却正好击中我胸坎。“说不定,我正好没有呢……”这两年来,我竟然除了酒馆和医院以外,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别的事做。
穆特兰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地看着我。“去逛街,去给自己买点东西,去看场电影,或是去看看展览,做什么都好,就当作是打发时间。”
我一迳儿摇头。
逛街?不,没啥好买的,我又不缺什么。
去看电影?自己一个人去看,看什么好呢?太悲伤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没兴趣看,那还剩下什么?
看展览?画展、古物展、科学展还是家具展?事先没任何概念又要怎么订出计划?
打发时间?曾几何时时间对我来说竟也多余到需要被打发了?过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时间吗?
“苏西?”穆特兰还托着我的手臂。
回过神,我轻轻挪开手,改环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电影,也去参观展览……”至于是什么展览?管它。
我扭头便走。他追了上来,我继续前进,他一个箭步超越我,挡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头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当下是一种无所顿逃的感觉。
迟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脸,粗糙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剠痛感。“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我惊喘一声,胆战心惊的发现,如果我还有一些伤心,也已经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为了无法忘记眼前这个男人而深深伤心。
而不能承认,是因为爱。
我颤抖地伸出乎,碰触他。“穆特兰,我想画你。”
※※※
我翻找出尘封许久的画笔。颜料因为放置太久,都已经干涸。我花了一个下午到过去常去的美术用品社买了一整组颜料。
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
一开始,因为双手已经太久没碰过画笔,笔感很不顺畅。
我一涂再涂,一改再改,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勾勒出我记忆里那张不曾磨灭的睑孔。专注的程度已经超越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当朵夏担心我不吃饭又不肯开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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