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为这暂时的凄凉哀伤。
另一张也是“归乡”系列的作品,背景也是在台湾,也是才刚返国的宣教士,但这人的神情呆滞,在混乱叫骂的人群中更显茫然而空洞。
背景是大家早已看惯的抗争活动,统统吵成一团,交相叫骂。
在海外可以欣喜自我介绍“我是台湾来”的宣教士,回到故乡却面对着同胞的剽悍批斗,非得表态到底是本省的,还是外省的;究竟算台湾的,还是中国的。
他全然呆滞。
若是要传福音给所谓的大陆同胞,请先定义,中国到底算不算是我们的同胞。
他神情空洞、木然,与身后庞大的激狂形成对比。
前一张作品,是有泪而强忍不流;这一张作品,是有泪却不知该怎么流。
郎格非用一个画面,就说尽了千言万语。强烈的讯息,浓缩在一小方黑白天地里。
丽心怔忡无神,觉得自己空空的。
他真的好强,太强了,是她教过的儿童主日学学生中最强的一个。小小的启发,一点点的交流,就可以引爆出这么巨大惊人的反应。
别人举一反三,他举一反万。别人触类旁通,他触类全通,一举站上世界顶端。
报上刊载着转自法新社的新闻译稿,以及他和子瑜一同面对各方祝贺的照片。他淡漠表示:将回台与亲友分享这份荣耀,同时完成婚事,免得他的小孩没名分。
丽心像被这些字句吸走了灵魂,呆滞,常常一个人拿着剪报枯坐着,一整天动也不动。
他好像只是某个她认识的人,而不是曾和她亲昵到灵魂都融在一块的情人。
他和她之间谈过什么感情吗?好像没有。有任何承诺吗?好像没有。对彼此有什么格外的付出吗?好像没有。在彼此的心目中有什么独特的地位吗?好像没有。
又好像有。因为有得太多太多了,塞得满满的,反而感觉起来像没有。
就算有,也似乎只是她单方面的有。
“听说您这半年多来都待在英国,是在进行新的专题摄影工作吗?”
“我仍在继续进行‘归乡’的系列,只不过把镜头拉到一百多年前最热心宣教工作的英国,拍摄这个日不落国的日落。”
他的话语和他的画面一样,锐利,性格强烈。
电视中的他,正在美国有线电视访谈节目中与冷艳主持人对话;电视外的她,正在台北小吃店捧着一碗四十元的榨菜肉丝面呆呆瞻仰。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构想?”
“曾是差派宣教士到全世界的大国,这些年来基督徒人口却在英国本土锐减,教堂沦为观光景点,周日公休。如果照近几十年的统计数据推测,英国将会在二○一三年变成定义上的回教国家。因为信仰人口的比例,回教徒高过了基督徒,届时伦敦将成为欧洲的回教重镇。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记录下这关键性的历史转折。”
“听得出来你对此相当兴奋。”主持人艳然莞尔。
“当然。一四五三年的时候,就因为基督徒失守,使得原本敬拜基督的君士坦丁堡,改名变成敬拜阿拉的伊斯坦堡,直到今天。那段历史我来不及参与,现在另一个关键即将来临,我说什么也不会错过。”
刚棱的脸庞因这微笑,霎时绽放慑人的俊美光彩。
“你是因为从小就在教会,所以对这个议题格外投入?”
“不。”他垂眸沉寂半晌,斟酌中别具魅力。“一直以来我都处在相当功利的大环境,人们也多半只关心跟自己有关的事。美伊开战,那是他们的事。北韩的核武问题和北韩人民连年的饥荒,那也是他们的事。越南的外籍医师疾呼有不寻常的病症出现,那也是他们的事。直这疾病变成席卷全亚洲的SARS风暴,跟自己有切身关联了,才赶快费心留意。我过去也是那样的人,只想到自己,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那就是我的格局。”
“相当窄小的架框。”
他一勾嘴角。“而且窄小到就算我跳出去了,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直到在盲目追寻中碰到了一个转机──”
她不想再听,搁下才吃没两口的榨菜肉丝面,结帐离去。
他和她已经是天壤之别,就别再让她听见他们曾有的关联。那会又让她产生无谓的期望,幻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她拒绝和任何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有所牵绊,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周遭的好友们处境也颇难堪。大家都知道郎格非和她是一对,不料他衣锦还乡时,竟带来两份大礼:快出世的孩子和快进门的妻子。丽心该置于何地?
但她很奇怪地,反应出奇的淡,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和她之间也没什么。以前那个一点点小事就会拼命钻牛角尖的小人儿,像是突然消失了,变成人群中静静的、淡淡的一抹影子,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由于郎格非的声名大噪,以及台湾媒体的一窝蜂穷追猛打,他返国后决定暂时不进教会,省得造成大家的困扰,等这阵热潮过去了再说。
这样也好,她可以完全和他保持距离。她也早就不用手机,既省钱,又清静。
他有他的灿烂人生,她也有她的平淡日子,各自起头。
“最近这几个月还适应吗?”总经理大人召她入朝觐见,亲临问政。
她乖乖站在总经理个人办公室的大沙发前,郑重点头。
他之所以会在沙发座召见她,是因为他办公桌上的书已经堆积如山。坐在那里,他根本看不见薛丽心这小不点。
“你现在手上的稿子还剩哪些?”
她尽量慢慢讲,但还是不到十秒就讲完了,显然手上没什么东西在忙,闲得很。
“果然。”总经理大人这一叹,叹得她心惊胆跳。
他该不会想裁掉她这种凉快的冗员吧?
“总经理,请恢复我原来的行政事务!”她急道。“我──”
“我特地找个行政助理来,就是要帮你卸掉那些杂务。你还想回头当小妹?”
她被低斥得不敢抬头,只能默默绞手指。
“我不需要特地雇你来做行政工作。”
万吨冰砖顿时砸到她头上。脑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完了。才调整好心情,要开始一个人的奋进生活,现在却连奋进的工作也没了。她该怎么办……
只能回家靠人养吗?
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也没有其它的专长,接下来只能去工厂当女工吗?她这些年的努力究竟是在做什么?
“你是做编辑的料。”
她仍在先前的恐慌中,根本听不见总经理大人的轻吟。
“我之前就怀疑你的工作分配有问题,现在把行政杂务一挪开,你果然没多少编辑工作在手上。”
什么?他讲来讲去到底在讲什么?
“等总编她跳槽以后,我才能重新整顿你的职务──”蓦地,他淡然抬眼,竟看到她一副吓坏的呆相。他沉寂半晌,没力地感慨。
算了,没必要跟她讲前任总编是怎么滥用职权,把行政事务全丢至她身上,压得她没有余地去发挥编辑才华。她只适合弄书,不适合玩这些人事倾轧。
“好吧,我直接问你一句。”他严峻瞪视。“总编去年跳槽前和你在餐厅谈的那些话,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她听不太懂。总经理是哲学、社会学双硕士出身,讲的人话难免复杂……
“她去年离职前,不是找过你去餐厅长谈吗?她问你做一出复活节儿童剧的脚本要多少钱,你却哇啦哇啦地拿巴哈来说她。”
她失声惊叫,连忙捂口。总经理为什么会知道?
“你们座位的花坛后面那一区,是我午休读书的秘密基地。”天晓得他竟在秘密基地里听见大秘密。“那里是我的老位子,建议你没事不要跟人晃到那里谈秘密。”
“我不会,那家……太高级了。”好贵。
大人闭眸揉揉鼻梁,调节情绪。“我想再确认的,是你当时的说法。你只能用统一标准来做书吗?一定要百分之百去拼,不能分个等级?”
她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摇摇头。
“好,从这个月起,你升做绘本的专案主编,直接向我负责。”
她小口大张,呆若木鸡。
什么?
“之前我放手让你们去执行,编辑部和行销部通力合作的结果,竟然给我搞出这种东西。”他翻找出沙发书堆里的五本绘本,啪地一声扔在玻璃桌上。
这不是她原本经手、却又半途被踢出去的系列吗?
“郎雁非这本的确卖得最好,也带动了其它本的买气。但是我没办法接受市场上的反应,再叫好叫座也一样。”
她不敢讲话。市面上几乎都公认雁非这本是几米的翻版,用来弥补他的出书空窗期。好好的一本创作,沦为二流的跟风书,出版界的名牌地摊货。
“我当然希望出的书能卖钱,但是不能因此就砸了招牌,卖了理念。要卖钱,社里多得是其它书系可以去卖,却不是拿这一套去牺牲。我之所以让你们去规划绘本系列,就是希望能建立口碑,出本像是一个出版者该出的书。”好歹他也是靠文学出版起家,铜臭味再重,也该有个限度。“你就照你原本的企划,继续执行绘本系列。行销业务那里的声音你不用管,负责专心把这个系列做起来就行。”
总经理大人虽然怒火犹存,她却仍忍不住当场飘起来。
她可以照她原来的意思去做书?
“编辑的工作如果行有余力,就试试看自己创作绘本的脚本。”他随手抓些别家出版的绘本蹙眉翻阅。“目前市面上不缺好画者,缺的是好故事,你就照你去年写复活节儿童剧脚本的感觉去创作,看看能不能搞出点名堂。”
“那、那出儿童剧……”
“我没去,但我姐姐拿我的邀请卡带她女儿去了。”天,她脸蛋红到都快焦掉。“我外甥女看得很高兴,吵着说她也要演儿童剧。”
是吗?羞怯的小脸笑得好开心。
“如果没有其它意见,那就这样决定了。”他挥手撵人之际,顺便撂下一句,“郎雁非的画功不错,配合度也高,只是这本书的执行不佳,把她搞砸了。你的绘本系列专案,不妨再找她合作,帮她重新规划。”
她不自然地咽了咽喉咙。“我会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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