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还总是添毛病,过个一两天就会送过来些新的情况和指示。
好不容易事情告了一个段落,柴田胜家、明智光秀再有一两天也将抵达京都,我正在作着最后的整理。就在这个时候,从丹波传来了一个消息:长野业正的病情突然恶化,弥留之际他想要见我一面!获悉这个消息我没有耽搁,当即骑上了战马,一路上除了两顿饭就没有停下来过。
“主公,是否要休息一下!”樱井佐吉的马向我的身边靠了靠,在我的耳边提出了这个建议。因为马蹄急促加上风声过耳,使这个本该的耳语变成了大声喊叫。
“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把!”我的腰实际上早就已经僵硬了,但是心中的焦虑还是使我无法安宁。
长野业正是我的第一个军师,也是我最重要的军师,早在尾张我还是一个跑前跑后的奉行时,他就开始默默地起到了把舵的作用。及至后来,他逐渐淡出了对具体战术策略的制定,但每每在关键时刻对晚辈给予提醒,可以说至今我的智囊体系,每个部分都留下了他的痕迹。我也知道人力不可以抗拒天命,但此刻我的心里总是感到无可名状的悲哀。
“唏溜溜……”当头的开路马一阵嘶鸣过后原地打起了圈子,我们一伙人已经来到了山中一座庞大巍峨的城堡之前。
“来者何人!”城头上的灯火一阵晃动,有一个人扯着嗓子大声喝问到。
“我等乃是诸星予州殿下传令使者,怀有紧急公务,速去通报长野大人!”石河贞友也对着城上大声回答到,虽然是仰着脖子朝上喊,但是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应该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何以为凭!”城上的守卫训练有素,对于一切情况都保持了相当的谨慎。
石河贞友从马鞍右侧摘下了一张长弓,将一支早就准备好了的羽箭嗖地射上了城头,那上面绑着一个小巧的木牌,以烙铁烫出了特殊的花纹。
随着一阵吱吱拗拗的门轴声,巨大的城门被缓缓退开了一条缝隙,等不及门被完全打开,我勒马率先冲进了漆黑的门洞。
“主公,你可算来了!”我的马停在天守阁的门口时,正好长野业盛从里面急急地跑出来。见到我匆匆点了一下头,就上来替我拉住了马缰。
“老师现在怎么样了!”我跳下马扯落头盔,一甩手就向身后抛去。此刻我已顾不得许多,反拉住长野业盛的手向前跑去。
“父亲前天夜里突然昏迷,并伴随着阵阵的窒息和假死!”长野业盛直直地引着我向里走去,随走随着介绍病情。灯光下映照出他焦黄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可见他近来的情绪。“后经全力抢救,总算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依旧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稍有意识就是呼唤主公。我和几个医生都谈过,只怕……时间不会太久了!”
“稳定下来就好,我们再到京都去请名医!”我用这种话安慰着他,但也知道这已经不是药石之功能够解决的。这种事有时就像打仗,明知不可为也要竭尽全力,只不过这是场谁都知道终究会失败的战争。
我们来到了天守阁三层长野业正的卧室外,还没开门一股浓烈的药味就扑鼻而来。里面明亮的烛光中人影频繁地摇动,看来是还在忙着什么。“唰啦!”门面被拉开,里面的两个医生和三个下人一起向我行礼,可此刻我的眼睛里却只有病榻上的那个人。
长野业正躺在屋子靠里的地方,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被子,正因为如此我无法看清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何种程度。一张露在被外的脸在烛火映照下,竟然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我几乎认不出了他的相貌,当年苍劲如松的面庞已经失去了勃勃生气,密密麻麻的皱纹好似在一段乌黑枯木上雕下的刀斧痕迹;一头曾经飘逸不凡的浓密银发变得斑驳不堪,露出了大片带斑的头皮;最是当年那如剑似电的双目,也已经紧紧闭了起来。
“老师……”来到他的身边刚刚唤了半声,我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自己也觉出其中的沙哑不堪。
“嗯……”长野业正的鼻翼里发出了一声轻吟,紧闭着的眼皮也微微动了一下。
“老师!”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又叫了一声,看来是还没有到最后的地步。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此刻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要和他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啊……”我这一声不大的呼唤,貌似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长野业正居然有了反应。颤巍巍中眼皮轻轻张开,露出的瞳孔也微微动了两动。
“老师!是我来了,您好些了吗?”我的心中不禁一喜,但为了怕过度刺激他依旧不敢大声。
他的目光游弋中逐渐聚光在了我的脸上,慢慢的一丝神采在其中恢复,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可能是想要说话。“主公啊!”他的嘴里居然发出了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清晰明确。
“老师您这不是好了吗?没有什么关系的!”我弯下腰把嘴凑的更近了些,对他鼓励到。
“是啊!老臣没有那么容易死……”不知是不是我的到来真的起到了作用,长野业正本已灰暗的脸上竟然再次闪起了一股生命的光泽。虽然说话依旧很吃力,但是却已经不是那种垂死的样子。“老臣的心中还有很多事情,这些事情不了,就是到了地狱我也会再爬回来!”说着他从被子下面探出了一直黑瘦有如枯枝的手,缓缓地向我探了过来。
“老师!”我一把拉住了那只手,感觉着上面已经残存不多的生命力。“我在这里,有什么心愿您就对我说吧!”我的声音和我的身体一起抖了一下。
“你们……”长野业正努力地抬了抬眼皮,想要对屋里的其他人发出指示。
“你们全都退出去,我和老师单独说一些事!”我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急忙对周围的人命令到。
医生和下人都放下了手里正在忙着的事情,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走在最后面的是长野业盛,他从外面带上了门。
“武田家……要灭亡了吗?”长野业正吃力地半抬起头,两眼定定地望向我。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的头无力的落回到枕头上,但声音却突然爆发地大了起来。“武田晴信,你也有今天!我终于看到这一天了,看到你的基业土崩瓦解……”
“老师,保重啊!”一阵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我试图阻止他的疯狂。
“老臣无事,老臣这是高兴的!”长野业正的声调逐渐恢复了正常,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武田家将要灭亡了,但这绝对不止是武田的一家之事!很多人恐怕不能最后看到天下的和平了,不知主公是否已经作好了准备?”
“这……想过一些,但并不完整!”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19、虎之弥留(下)
“老臣也想的不很充分,但是还想尽最后一丝力量!”说完这番话他好似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闭上眼睛喘息了很久。“主公以为,织田大殿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论主公……”我微微想了一下,但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自问我还是比较了解他的,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主公可以说是个世所罕见的枭雄之材,奇思妙想人所不及。我这并不是说他文武无敌,恰恰相反,在这两方面胜过他的人不在少数,我指得是他不拘一格敢为天下先的行事作风!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他也害怕,比如说武田信玄,但他依旧采取积极主动的战略与其抗衡。在他心里也许没有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站到了今天的这个位置上!”在长野业正面前我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也不想刻意贬低织田信长。
“主公说得不错,织田大殿确实是这样一个人!”长野业正陷入枕头的头颅微微颤动了一下,可是是想点一点。“但大殿这个人的缺点和优点同样明显,他的眼睛只看得到和他同样级别的人物。殊不知世界上许多大事的最终走向都是决定于小人物,忽视这样的人往往会是致命的错误!”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后他继续说道:“织田大殿竭尽心力对付天下的英雄,他们一个个倒下后大殿最终站上了权力的顶峰!因为大殿的眼睛里没有小人,认为他们的能量微不足道,因此在他脚下的阴影里就躲藏、聚集起了无数的小人……”
我看着长野业正那苍老的脸上浮动的神采,忽然联想到了一截最后燃烧着的木炭。
“大殿的那个位置实在是太诱人了,任何稍有野心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长野业正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我急忙到了半杯水给他喂了下去。“多谢主公……”他感动地看了我一眼。“小人未必就没有野心,而且往往会更大。织田大殿的狂妄在击败众多的英雄后,变得无可限制的膨胀了起来,对于那些小人物也更加不放在眼里。老臣今日在此断言,织田大殿不久必死于宵小之手!”
“那然后呢?”我下意识地失了一下神,茫然无知的问到。关于织田信长的结局我也有所预感,但是又不知道到底会向什么方向发展,明智光秀发动本能寺之变的可能在各个方面都变得微乎其微,那么究竟什么地方会出现一颗“炸弹”呢?
“具体的老臣也说不清楚,总之该来的总会到来!”长野业正好像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也在下意识地轻视“小人”。“我刚才说了小人并不止有一个,这个不动手那个也会动手,所以这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就像是阴天下雨一样无法控制!”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呢?”他的话令我有些无所适从,如此看来这件事岂非无法避免了。
“小人之所以是小人,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们总是希冀阴谋的得逞,而不去体味天下大势而为!”长野业正脸上的微笑更加浓重了,好像在笑那许许多多并不在面前的人。“他们会认为,只要除掉了织田内府一人,自己就会有取而代之的机会,至少也将使天下的动乱延续下去。殊不知天下四海已经走到了该平定的时候,就算没了织田内府也会有别人再擎起这面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