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听到“朱高煦”这三个字,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我虽然不知道她们主仆和朱高煦交往的详细情形,察觉她神色异常,心中却不由暗自猜测:唐飞琼和纤云都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见到朱高煦这倜傥风流、一表人才的年轻王爷,难免会对他产生好感。
我对纤云道:“我不勉强你,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我回到北院时,朱高燧和安云、唐少扬都在房间内。
朱高燧兴高采烈,举起手中的一个铁筒,对我说:“母妃你看,舅舅给我做的新玩意儿!”
朱棣没有下诏废黜权元妍的贤妃之位,或许是在湖衣身边叫久了的缘故,我虽然教过朱高燧唤我“母亲”,他却总是顺口唤“母妃”,我不忍心反复纠正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话,只好任由他继续这样称呼我。
我微笑走近他,接过那铁筒,筒壁上面有三个小小机括,可以灵活按动,却不知道是什么。
唐少扬年约三十岁,平时沉默寡言,见我想去触碰那机括,解释道:“是给小殿下射小鸟的新式弹弓,只要在里面装置好碎石子,按动机关,可以发射出数丈之外,那三个机括是不同距离所用。”
我将铁筒朝向空旷处,试着按动了几下,果然有数枚石子射出,远近各不相同,就象高手用内力所发出的一样,连小孩玩的弹弓都可以如此改良,唐门制造毒药和暗器的功夫确实名不虚传。
我不由赞叹道:“好精巧的弹弓!”
朱高燧将那“新式弹弓”捧在手心里,如获至宝,小脸漾起甜甜的幸福笑容,说道:“我明天可以去捉小鸟儿啦!”
他走到廊檐下练习,安云立刻跟了出去,叫道:“殿下小心,别伤着自己啊!”
唐少扬似乎有话要说,见她们都出去,郑重说道:“自从堡主失踪后,唐门就没有参加过太行论剑,今年论剑之期又快到了,小姐意下如何?”
提及四年一次的“太行论剑”,我心头一阵恍惚,洪武二十五年的旧事竟然如在眼前,如今晋王、唐茹、张玉都远离尘世,“东昌之役”后铃儿自刎殉情,不过短短十几载光阴,桃花依旧,人事皆非。
这一年我在青城山唐家堡中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看着朱高燧一天天平安快乐成长,将那段让我身心疲累的往事逐渐遗忘,心境平淡如水,却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不停撞击我的心灵,告诉我顾翌凡其实离我并不遥远。
如果顾翌凡的灵魂不灭,他的灵魂又在何方呢?
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从迷蒙中回过神来,见唐少扬还在等待我的回答,说道:“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唐蕊。”
唐少扬凝神敛气,说道:“那并不重要,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小姐既然回来了,就是唐家堡的主人。”
我笑道:“可是我不懂配药,也不懂武功,怎么接下这个堡主的重担?这一年我努力学了一些东西,却还是远远不及你们。如果去参加太行论剑,岂不是让江湖中人笑话唐门吗?不如另择人选。”
唐少扬道:“是。堡中出色的年轻弟子很多,小姐可有中意人选吗?”
我注视着他说:“不用选了,相信哥哥他一定愿意将唐家堡交给你,你不要推辞,这个担子只有你才负得起。”
唐少扬没有再推辞,他黝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激动和坚定的光芒,说道:“请小姐放心,有生之年一定尽我所能,决不辱没唐门的名声。”
次日清晨,我在妆台前对镜梳整发梢,镜中容颜虽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眼眸清澈中却带着淡淡的忧伤,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沧桑感觉。
一阵芬芳清甜的玫瑰香气飘来,镜中反射出另一个少女身影,她举手轻拂掩映的珠帘,怯生生靠近我,娇声唤:“姨娘……”
唐飞琼身穿浅玫红色纱衣,乌黑的头发梳理成两个小发髻,几缕发丝垂落胸前,脸颊泛着桃花瓣的粉嫩色泽,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身材丰满圆润、玲珑浮凸,惹人遐思,青春亮丽如同偷下凡间的桃花仙子。
我将将长及腰际的乌发用浅紫色丝带挽系成一束,站起身说道:“你和我一起去后山走走吧。”
她低应了一声,看向我空空落落的妆台,问道:“姨娘不用上妆吗?”
回到青城山后,描眉的螺黛和胭脂水粉都被我丢弃,花钿钗环都被封置匣中,唐飞琼和我并肩而立,镜中的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少女模样,气质却完全不同,一个娇艳如粉红玫瑰,另一个恬淡如山间淡紫色的鸢尾。
我摇了摇头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正是打扮的时候,我已经用不着了。”
唐飞琼眼睛扑闪了一下,说:“我在越姬姑姑身边的时候,她也不上妆,还经常念一首古歌……”
越姬才华横溢,精通诗词歌赋,唐飞琼自幼在她身边长大,接受她的熏陶,读过不少古诗古词,我见她提起越姬,不禁问道:“哦,是哪一首?”
她朗声念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我心中微微一震,《诗经,卫风,伯兮》中有“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句,越姬脱离青楼繁华喧嚣之地,以古歌明志淡然理妆,歌中女子却是因情郎远征、独守空房而无心梳洗,借歌抒发幽怨之情。
唐飞琼偷偷窥伺着我的眼神,似乎在暗暗探测我的心意,看我是否因为思念着某个人,因为他不在身边,才不愿意精心装扮。
事实并非如此。
我微微一笑道:“飞琼,我喜欢天然纯粹,现在有了梦寐以求的清静安宁生活,我觉得很开心,并不牵挂任何人。”
她不敢再看我,跟随在我身旁,向后山走去。
雨后的空气新鲜清冽,伴随着野花和药草的香气,袭入鼻端。
我们走上小径,径旁种植着大片桃花林,艳红如火,鲜妍明媚,我举手折下一小枝桃花,对她温柔说道:“姨娘给你戴上。”
她乖巧地俯身,背后的黑发全部散落到胸前,露出洁白如雪的后颈,我看见她颈项上有一个清晰醒目的浅红色印记,这是男女亲密交欢时才会留下的吻痕。
我看着那个印记,若无其事将桃花替她簪在鬓旁,遥望山间升起的晨曦,说道:“你和燧儿都是我最亲的人,这一年多来我们相互依靠,一家人过得开心幸福,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姨娘,却是真心希望你们都可以开心快乐、无忧无虑度过一生,如果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她立刻抬头,急促说道:“姨娘,我从没这样想过!我知道姨娘对我好,汉王和我的事情,我不是有意对你隐瞒,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脸颊更红,却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我察觉她似有难言之隐,追问道:“只是什么?”
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说道:“只是姨娘和皇上的关系……你一定不喜欢汉王,所以不敢让你知道,怕你会责怪我不知检点……”
我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怎么这么傻?只要他对你好,你们真心相爱,谁会阻止你们?”
唐飞琼的脸颊上浮现开心的笑容,过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说:“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骂我……”
我轻轻执起她的手,温柔说道:“我明白。”
她莹莹的大眼中带着几分羞涩,欲言又止,向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细声说:“昨天晚上,汉王他……没有离开唐家堡……”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汉王朱高煦与她初见又重逢,以他的手段获得唐飞琼芳心暗许并不是难事。上个月唐飞琼在城中的三天一直和他在一起,两人郎情妾意,依恋不舍,所以相约月圆之夜唐家堡再见。
他们之间竟然亲密至此,唐飞琼将自己的清白女儿身献给了他。
但是,史载宁河王邓愈之女嫁给晋王,两名孙女分别嫁给楚王朱桢的次子昭王朱孟烷和明成祖朱棣的次子汉王朱高煦,汉王朱高煦的正妃将会是晋王妃邓氏的嫡亲侄女,并不是道衍的女儿。
我轻声问道:“汉王在蜀中还要住多久?他有对你说过,回金陵去你们家提亲吗?”
她摇了摇头,含羞说道:“他过几天就走了,皇上让他带兵讨伐安南。因为安南人擅长火器攻击,蜀中多有能工巧匠,所以上个月命他来蜀中监督制造兵器,他很快就要打仗去了。提亲的事情……他说等他回来以后再商量。”
原来朱高煦奉朱棣旨意前来巴蜀,是为安南之战作准备。
史载永乐六年,朱棣下诏安南国王胡汉充迎回前国王世子陈天平,胡汉充本是外戚篡位,对明朝圣旨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善待世子,暗中派人截击追杀,明朝护送陈天平一行的官员刚到广西境内,陈天平就遇刺了。
朱棣闻讯后察觉胡汉充有不臣之心,命淇国公丘福、汉王朱高煦领兵八十万征讨安南,安南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明朝附庸国,即使将军队减掉一半,明军也必胜无疑,如果只为征服安南,他没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我见她略带担忧之色,说道:“你不用替汉王担心,安南之战没有什么危险。”
她低头说:“他说过,父皇器重他才给他这样的机会,有意让他立功回来。”
唐飞琼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在山间漫步。
朝阳照射着青城山峦,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远处有一大片野生的淡紫色鸢尾花,微风拂过,柔软的枝叶肆意招摇,花瓣状似蝴蝶翩翩起舞。
鸢尾就是希腊语“彩虹”之意,我蹲下身,用手掌托起一朵,凝视着它的美丽和忧伤,蓦然想起和顾翌凡一起朗诵诗歌的情景。
那是我在W 大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顾翌凡的院系和我们班联欢庆祝,我们一起朗诵舒婷那首《会唱歌的鸢尾花》,赢得了同学们的一片喝彩声。
恍惚记忆中,顾翌凡那动听的声音正舒缓而深情地诵读:“当我们头挨着头像乘着向月球去的高速列车世界发出尖锐的啸声向后倒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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