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20日,晚上十点多,一群造反派闯到许光达的家,逼邹靖华在晚上12点前,搬到院里的一间破房子。同时规定:只准带简单的炊具和行李,其他东西一律查封。还让邹靖华交出银行存折,工资一律冻结,每月只发生活费。
2 月的北京,冰天雪地。寒风在黑夜里更加刺骨。造反派把邹靖华他们要带走的东西,不断地往外扔。这对邹靖华来说,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婴儿的小床。许光达被捕后,家人已料到还要被抄家,要被扫地出门。他们在帮助许光达整理检查时,发现将军保留的大量资料是十分宝贵的,历史越久远,它的史料价值就越珍贵。于是,他们把这些资料用塑料布包好,平放到小孩床底部的夹层里,上面铺着小孩的尿布之类的东西。显然,造反派都躲开这张小孩床,怕闻尿味,催促许延滨自己把床搬走。
1968年的初春,装甲兵大院。
初春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春天只是刚刚开始,严冬的寒意并没有退去。
许光达等“黑帮分子”被拉出来打扫大院。
邹靖华领着一家人,早早候在路旁的一棵白杨树下,远远地向许光达望去。
许光达看见了家人,眼里闪着欣喜的亮光,在阳光下,他发现邹靖华两鬓白发又多了,身体也更瘦弱了。“靖华,她遭的罪一定不比我轻!靖华,多多地保重啊!”许光达喃喃自语道。
曾正魁把女儿高高举起,挥动女儿的小手向爷爷致意。
许光达激动了,也挥手向家人致意。
咫尺天涯,不得团聚!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员大将,开国的功勋,竟然连普通百姓都可以享有的天伦之乐,都给剥夺了。连续不断地批斗,许光达的健康状况日趋恶化,咳嗽吐血,心脏病经常发作。可是,专案组不给他治疗,逼着交待罪行。他们在材料上写道:“许光达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每当斗争的关键时刻,他就装病。”林彪死党吴法宪、李作鹏等人公开说:“许光达是‘二月兵变’的总参谋长,是贺案中的2 号人物”,对许光达要“继续作战,不给敌人以喘息的机会”,要敢于“刺刀见红”!“打下许光达,向九大献礼”!叫嚷“不怕许光达死,就怕完不成无产阶级司令部交给的战斗任务”。
有一次,对许光达连续批斗五十三十小时,专案组的人轮流值班,却不让许光达吃饭,试想一个身患心脏病的老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唇。许光达心脏病发作了,送到医院。但是,专案组仍不放松。有这样一份材料,最真实地记录着:在一年多的批斗、审讯中,经常罚站、弯腰、请罪,多次搞“车轮战”,其中一次长达三天三夜。还多次把许光达同志搞到外单位去游斗。许光达同志被整得昏厥过去,经医生抢救后继续审讯。
1968年11月中旬,许光达同志夜间咳嗽,出现痰中带血、吐血等症状。专案组人员频繁审讯和逼写材料。
从11月中旬到住院,两个月中,共审讯七十九次,逼写材料二十五次。
专案组不顾许光达病重,把病房变审房,加紧审讯和逼写材料。据记载,在第一次住院的七十八天里,被审讯二十九次,逼写材料二十九次。出院后二十一天,审讯八次,写材料七次。
第二次住院,已是生命垂危,仍有审讯活动,直到逝世前三天,还被迫请罪。①1969年5 月16日,“许光达专案”正副组长徐浩、姜永兴通知许延滨夫妇去做许光达的工作。他们对许延滨夫妇说:“许光达很顽固,我们和他谈话,他都骂人,你们去做工作,要他赶紧认罪。”
5 月26日中午,许延滨、曾正魁带着他们一岁的女儿雪青去了医院。在许光达的病房里,已经坐着专案组的三个人,门外还站着一个人作记录。
雪青是第一次见爷爷,“爷爷!爷爷!”呼个不停。出生在动荡岁月里的孩子啊,幼小的心灵哪里懂得爷爷的遭遇!经历两年非人生活的许光达,一直处在十分冷漠之中,听着孙女的呼唤,心里一热,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许光达擦去泪,问延滨:“她叫什么名字?”
“雪青。”
“好名字。”
雪青这名字,也招来一场麻烦。雪青出生后,许延滨给她取名是取其意如雪一样清白。上户口回来,专案组把许延滨叫去:“为什么给孩子取名雪青?”
“我们孩子叫学青,是学习江青的意思。”专案组人员无言以①以上摘自1978年7 月6 日装甲兵党委向中央军委并总政治部写的《关于许光达同志被迫害致死的情况报告》答。
许光达从许延滨怀里抱过雪青,问延滨:“你妈妈的身体怎样?”
许延滨不敢把妈妈的遭遇过多地告诉许光达,怕引起爸爸的担心,只是简要他讲了一些。
“简直是无法无天,株连九族!”许光达气愤地说着。望着儿子,他颇为内疚地说:“爸爸连累你们了……”
“爸爸……”
“你告诉你妈妈,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我想,总有一天,历史将会公正地评价我们这些老家伙的。”
许光达同儿子儿媳见面,一直在监视下进行,儿子想知道爸爸心里想说什么。他掏出一个听诊器,放在许光达的喉头处:“爸爸,我给你听听病。”
许光达看着这个听诊器,马上联想到坦克上的喉头送话器,他明白儿子的用意,小声说:“请设法转告周总理,我有话要和他说。”
回到家里,许延滨连夜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请总理能派人来同许光达谈一次话。考虑到这封信怎样才能到周总理的手里,许延滨按照组织原则,正大光明地要求专案组、装甲兵党委把这封信转呈周总理。
6 月2 日,专案组的人员正式通知许延滨:“信已转走。” 6月3 日晚8 点,专案组把许延滨叫到办公室,说许光达病重,让许延滨去看,但他们又不放他走。
10点钟左右,有人进来通知:“许光达在八点半去世了。”如同晴天霹雳,许延滨只觉天旋地转,两眼的泪凝固在眼中,眼前发黑,差点倒在地上。
一名驰骋疆场的将军,没有死在枪炮轰鸣的战场,却倒在“史无前例的革命”中。
中共中央委员、国防部副部长、装甲兵司令员、大将、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的获得者许光达,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
专案组的人员,冷冷地问:“你去不去看遗体?”
“去!”
他们来到医院,却让许延滨坐在病员食堂等候。12点钟,徐浩进来说:“天气太热,已送太平间,明天再看!”
人活着不能见面,死了还不让见面。这哪有一点人道主义!
回到家中,许延滨闷声拿过酒瓶,自斟自饮,仿佛要醉死在酒中,以忘却这无法忍受的悲痛。
“延滨,你是怎么了?”邹靖华关切地问。
邹靖华生气了,夺过酒瓶,摔在地上:“你还有心吗?你爸都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了,你倒有心喝酒?”说着,邹靖华也哭了。
“妈妈!”许延滨扑进邹靖华的怀里,哭了起来……他不能告诉妈妈,爸爸已死了。他强忍着。
6 月4 日,天空飘着细雨,许延滨夫妇带着雪青在专案组人员“护送”下,来到了太平间。
许光达穿着一身用军衣染成的已经褪了色的补丁蓝制服,躺在担架上,瘦弱的脸上,流露出去世前的悲痛。
“爸爸,爸爸,你死得好冤枉呀!……”许延滨的心都碎了。
6 月5 日,专案组的人来通知许家:“今天早上我们来人找你们,你们家没人,天气太热,已经火化。”同时退回了许延滨给总理的信,“总理工作很忙,不管军队的事。”
中国这片土地上空,一颗明亮的将星陨落了。
整理许光达遗物时,人们发现有一本一直放在许光达怀里的浸透了汗渍的党章,书边被磨损,里面勾划了许多痕迹,向人们昭示着老将军对党的信念。
在许光达的遗物中,还有一本《毛泽东选集》。扉页上,已经陈旧的墨印却发出耀眼的光芒:身经百战驱虎豹,万苦艰辛胆未寒;只为人民谋解放,粉身碎骨也心甘。
这就是许大将军的胸怀!惊天地、泣鬼神,光彩照人间。
6 月26日,《解放军报》在报眼上刊登了许光达病逝的简讯。
邹靖华捧着这张报纸,异乎寻常的镇定,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6 月30日,八宝山革命公墓。
许延滨手捧父亲的骨灰盒,庄重、严肃地走进了八宝山革命公墓第一室。
父亲的音容笑貌、痛苦和愤怒都浮现在许延滨的脑海里。妈妈和其他的人为了表示抗议,不参与送骨灰盒,临行时,邹靖华对许延滨说:“你去捧你爸爸的骨灰盒,你爸爸是清白之身,别让那帮家伙给玷污了。”
突然,站在一旁的专案组人员冲着许延滨喊:“许延滨,你把骨灰盒放颠倒了。”
是的,骨灰盒放颠倒了,这是许延滨故意放的。他把镶有照片的那一面冲里边。
许延滨回过头对专案组的人员说:“放颠倒了,你们再给颠倒过来吧!”
骨灰盒仍然颠倒放着,许延滨深情地望了一眼爸爸的骨灰盒,转身走出了墓室。
在此之前,许光达去世的消息由周恩来报告给了毛泽东。
毛泽东批示:“许光达同志的骨灰应该放在他应该放的地方。”
天,灰蒙蒙的,浓重的乌云像野马似地漫天奔涌着,一场大的暴雨在酝酿之中。
许光达融进了这浓重的乌云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许延滨的耳边不停地回荡着父亲的话语:总有一天,历史将会公正地评价我们这些老家伙。
是的,颠倒的历史,总有一天会颠倒过来……
1976年10月。
金色的十月,阳光普照,遮蔽中国大地的那一片乌云被驱散了。
粉碎“四人帮”,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1977年6 月21日,下午,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经中央军委批准,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为许光达举行骨灰安放仪式,为他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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