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布帘刹地被翻开,阿美的哥哥脸色青白的冲入房来,开口叫得:“山洪!山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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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美的房间响起一阵阿兴的啼哭,还有阿美尖锐的惊呼,隔壁的陈甘嫂迷迷糊糊梦见很多马向她奔来,她没见过真正的马,不过她想像马奔起来就是这种声音的,然后她是被隔壁阿美的尖叫声震醒的,她觉得头上一凉,天光一下子增长,她看到浮泛的天光无遮掩地出现在她眼前:屋顶呢?
她像一个赤裸的女人,忽然暴露在天地间。她发疯地摇着床上的丈夫,可是陈甘伯居然没有动弹,通体冰凉,她用手去探探鼻息,那儿像一块僵硬的尖石,没有一丝热的气息。然后她就听到那山洪般天盖地的声音,和隔壁天利叔狂叫:“跑啊,快跑!”她冲进小房子去,只见那几个小孩子张惶地醒来,惊悸得失了音,她搂住一个,抓住一个,然而黄的泥黄的水黄的颜色黄的声音已掩盖过一切……。
七月卅一日。中午。
“台风来罗!”那客人匆匆穿上衣服走了,丽花叫道。
梅椅脸上变了颜色:“我要去接阿祥。”因为她不能让阿祥接近这她自觉龌龊的地方,所以每次都在中华路的车站牌下接阿祥回家。
她现在要立即赶去育儿院,丽花还来不及答话,梅椅就掩门出去了。丽花只听到屋外风吹雨击,自己有被吹起来的感觉,虽然屋子依依哑哑的并未被吹起,可是室内都先塞了风,急速的空气,令人有一种晕船的感觉。这时她听到厅中的鲁妈的粗嗓子:“阿梅,你要去那里!”
“我接阿祥——”
“接个屁!你要带阿祥来接客!我这儿可不是孤儿收容所!”
“阿妈,台风哩,不会有人来的!”
“要你咒我的生意!到你这死xx,我不管,这儿未放工,你要走,就永远不要来了。”脚步声停了,吆骂声也小了下去,剩下鲁妈的咕噜声:“也不是没见过台风,真未见过世面,苍蝇叫都怕!”门又被旋开了,丽花看见梅绮用杉角捂住脸孔,走了进来。
七月卅一日。下午四时。
楼房里的几个年青人忽然听见外面“霹雳雳雳喇——”地一声巨响,几个人连忙冲到阳台去看,只见一天地间都是走动的风云,水稻田像笼罩住一张什么样的灰色底网,正在不断地收紧。鸡鸭都不在那儿了,一株大树,拦腰断为两截,一截新嫩的树心撕裂的朝着天,一截连树叶栽到田里去。
台风的威猛在全省横行。老四忍不住说:“台风来了。”
老五说:“真的来了。”
老二说:“我们还是添置一些食物,免得明天饿肚子。”
老五说:“对,一定要替我买一些包装牛肉面、生力面回来!”
老二怒道:“什么!你跟我一块儿出去,一齐去搬回来!”
老四说:“这样大的风,出去一定很好玩的了!”
老三突叫道:“糟糕!”
老二说:“什么糟糕?”
老三拍腿叫道:“我的收音机还在店子里,这几天可能要困在屋里,没消遣怎么行!”
老四说:“我们可以搓麻将啊。”
老三说:“不行不行,我要去拿回来。”
老二说:“你放到那儿去修?”
老三说:“中华路呀,我这就去把它拿回来。”
“我也跟你去。”老四说,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开始发觉说话很是困难、因为,因为台风已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刚出口,便已无法聚集成声,被急风切成许多碎片,迅速地传到这里、那里、这儿、那儿去,都是不成声音的余调。
七月卅一日。下午五时。
施妈妈大声召唤幼儿们到大厅去,杨院长的声音很急燥:“快啊,快叫他们聚在一起,一起上车。”
施妈妈一面心中嘀咕道:“你光会嚷,我不是忙着吗!”一面大声叫:“陆小祥,陆小祥,快来!你死到那里去了你——”
陆小祥惊惶地奔了过来,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手里还提了个自糊的小风车,风车桨子不断的左转,转得不可开交。
施妈妈一面跺着脚一面急道:“臭头!臭头!”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杨院长叹而顿足道:“这家伙又不知死到那里去了,下个月一定要换一个驾车的。”
这时施妈妈已把最后一个小孩送上了长方形的车厢,自己也上车,砰地紧关上了后门,像一个僵把自己的棺材盖封起。
七月卅一日。傍晚六时。
梅绮不管了。她决定就算丢了工作也要立刻去接阿祥,阿祥是她在茫茫无依人海中唯一的命根,她不能让风吹走了她的依凭。
于是她披衣走了出去。她瞥见鲁妈不再那么跋扈,在颤抖着的屋子之一{奇书手机电子书}角;她跪拜着瓷玉观音像,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三根香,香火很猛,但烟雾刚冒出来,瞬即消灭不见。
她一手拉门,“嗳呀——”一声,风力好大,门竟僵持着,露出一条缝,风就在那么一寸之地狂啸怒吼,出出入入。
鲁妈立刻惊觉了。她回头以一种凶狠的眼光瞪着梅绮,梅绮只好回望她。全屋的木板都像被搔痒得不能再忍的吱咯抖动起来。这时神桌上供奉着的瓷玉观音忽然倒翘上来,“乒!”地在地上摔个粉碎,白瓷一地都是。梅绮趁机拉开了门,闪了出去。
才走十几步,全身都像被大鱼的八爪吸住,几乎动弹不得。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身上同时有多处的衣服被撕,而那声音又比撕衣服更响几千倍、几万倍!她不禁回头一看,完全被震住了,鲁妈的屋子,屋顶就像一块布一般,一片一片的被风撕去,像天空有无数魔手,在蹂躏着这匹霉布,转眼屋顶没有了,屋子便哗啦啦地倒了,其中夹杂着惊叫声,哀呼声,惨嚎声,一些邻人都闻声不顾一切的跑出来援救。
梅绮想到丽花,也想奔去,可是她脑中立即出现另一映像:狂风暴雨,阿祥的小身躯就站在风雨中车站牌旁等侯自己!她立即像发了狂似的往豪雨中奔去。阿祥,阿祥,阿祥,阿祥………。
七月卅一日。入暮七时。
他们四人上了马路,老二老五直奔市场,老三老四好不容易才截来了一辆计程车,直驶中华路商场。
老二与老五原来都是天不伯,地不怕的人,他们也听到外面的风啸雨吼,可是他们还是继续搓了一阵子麻将,才冲出去买东西——如果不是怕接下来几天餐馆都没开业,如果麻将不是搓到一半时突然停了电,他们才不急着出来买东西。
老二和老五出来以后,才发现在风中一切都是赤裸的。他们感受到风的力量包含的摧毁、吹激、撕裂的力量,在他们的体外,甚至体内进行。
“哧”地一面招牌“呼”的在半空打了几个转,再“吧”地摔到地面,摔得不成形状。
“好大的风!”他们心里同时想说,但就在这同一时间,他们又发觉风力忽然加强,比原来的还要强上几倍!
老五脸色变了,老二示意退回,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们手上一柄雨伞朝了天,一柄飞上了天。一根厚的重的湿的电线迎头摔下来,电线的一端在雨中不断地闪跳着,像一条快乐的长蛇,并且发出了火花,刚好卷落在老五的脚际上,一口咬住了他。老五半声怪叫,噎住的声音,全身僵硬的痉挛着,脸容像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似笑非笑,又像痛苦的叫不出来的叫。
老二一见,没有考虑,下意识的就要拖,一沾到老五身上,便猛觉一道极强的热的辣而且也是冷的傲的震动的流泉,透入了全身奇经百脉,他被吸住了,外表看去,他紧抱住老五,像抱住一个将逝去的生命一般,死也不放,可是他自己也是将失了生命的物体了。
七月卅一日。晚上八时。
老三老四到了中华路,便困在那儿了。这平时热闹得只见拥挤的行人,拥挤的车辆,拥挤的建,拥挤的霓虹灯,拥挤的电影广告的西门町,现在都变成了台风肆威的地方。
老三也觉心寒,老四更没作声。刚才北门那儿一声震天价响,他们自中华商场的洞孔里望出去,只见偌大的一座钢桥,竟被连根拔起,倒了下来,压住了几辆汽车,那情况好惨!可是现在风势忽然小了。
“台风眼!”风力到了顶点最强时,反而有一段时侯平静,正是台风的中心,台风眼!老四疾道:“我们拿了收音机就走吧!”
老三摇摇头,这时警车与救伤车的声音如呼啸而急行的蛇一般自远而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帮个忙!”
老四本有些反对的意思,但老三已经先行了,他只好跟着。
走到北门,只见那些钢架都被摧残得不成原形,可是被压着了的汽车,更加毁碎不堪,警方人员正冒着大雨全力抢救。其中有一辆育儿院的车子,更被压得个稀烂!司机的头被嵌入方向盘里,一个中年妇人摔出了车厢,脚部猛吊在车窗礼,头部却被后轮压扁,简直是怵目惊心!里面都是童,有一个长着两只大门牙的小孩,双腿被大铁架压着,抢救人员一时无法攀起铁架,只好先给他打麻醉剂,他还按着脚呼叫:“妈妈,妈妈,拖我出来呀!”语音凄楚,闻之鼻酸。
老三上了车,替一个小孩的额角止了血,回头找纱布,老四刚好踏上车来,老三唬了一跳,向后一缩,差点撞上一个小孩,又吓了一下,才知道这小孩已死去多时,满脸是血,后脑和鼻梁都被车厢铁片击中,脸也已认不清楚。
老三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多望几眼,发现这小孩衣上左胸正绣着“陆小祥”三个字。
这时自附近涌出来帮忙救助的人越来越多,老三老四也忙得一身是血——可是,那本来已静止下来的,驯服下来的风声,渐渐又响起了,而且很快地加强,甚至迅速地围拢起来了。
有人惊呼道:“台风,台风又来了——”在这时刻,遍城尽黑,台风眼刚刚过去,天地间正剩下;残暴的,无情的凄厉风声!
七月卅一日。晚上九时。
狂风暴雨的侵袭下,薇拉台风像一只无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