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碰他。他一阵痉挛,倒在阿三门口,如今像死人般动也不动。南方来的治疗师说他没死,而且像毒蛇一样危险。阿三告诉大家,瓯塔客在参白身上下了诅咒,说了些可怕的话,让他愈缩愈小,像火里木柴般哀嚎,又倏然变回原样,但吐得满地都是。这也难怪,整个过程中,光芒都围绕另一人,瓯塔客像波动火焰及跳跃影子,声音也不像人类的声音。骇人的事件。
参白叫大家赶走那家伙,却没留下来看着。他在酒馆灌了一品脱啤酒后,立即上路返回南方,还告诉村人,一村不容二巫,等那人或不管那什么东西离开后,他也许会再回来。
没人敢碰他。他们远远盯着那团躯体瘫在阿三门口,阿三妻子在街上来回放声泣诉。「晦气!晦气!」她哭喊,「喔,我的宝宝一定会死胎,一定!」
阿瑞在酒馆听了参白的故事、阿三的版本,及种种四处流传的版本后,回家找姊姊。在最生动的版本中,瓯塔客身形暴长十呎,以闪电将参白打成焦炭,参白才口吐白沫,全身发青,瘫倒在地。
阿赐连忙赶到村里。她直走到门口,弯腰俯视那团东西,伸手碰触。人人都倒抽一口气,喃喃说:「消灾!消灾!」只有阿黄的小女儿看错手势,尖声说道:「工作顺势!」
那团东西动了动,缓缓坐起。他们看到是那治疗师,和原来一样,没火没影,却病恹恹。「来吧。」阿赐说,扶他起身,陪他缓缓走上街。
村民摇摇头。阿赐是勇敢的妇人,但也勇敢过头了。要不,就像他们在酒桌旁说的,勇气用错方法、用错地点,你懂吧。天生不会法术的人就不该穷搅和,也别跟术士扯在一起。你看着吧。术士似乎和平常人一样,但他们不像平常人;治疗师似乎没有害处,治好烂蹄症、畅通堵塞乳房,这些都还好,但招惹了一个,你看看,又是火又是影,又是诅咒又是痉挛倒地。诡异。那人一向诡异。他究竟打哪儿来的?你倒说说看。
她把他拖上他的床,脱下他脚上的鞋,让他睡觉。阿瑞晚归,醉得比平常厉害,他一跌,额头被壁炉柴架割伤。他流血愤怒,命令阿赐「把那喔师赶出黄子」,现在就把他赶出去。说完,他在灰烬里呕吐,睡倒在壁炉边。她把阿瑞拖上床垫,脱下脚上的鞋,让他睡觉。她去看另一人。他看来微微发烧,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张开眼,面无表情,直视入她双眸:「艾沫儿。」又闭上眼睛。
她自他身边倒退几步,吓坏了。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道:他认识赐与我真名的巫师;还是我说了真名?也许我在睡梦中说出来了。难道有谁告诉他?没人知道我的真名。从来没人知道,只有那巫师还有母亲知道。而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在睡梦中说的……
她心知肚明。
她手里提着小油灯伫立,油灯光芒在她指间泛红,使她脸庞泛金。他说出她的真名。她赐与他睡眠。
他睡到很晚才醒,仿佛大病初愈,衰弱无力。她无法怕他。她发现他完全不记得村里发生的一切、那另一个巫师,连她在床罩上发现的六枚散币也不记得,想必当时一直紧握掌心。
「那一定是阿杨给你的。」她说:「那个吝啬鬼!」
「我说我会去……去河流间牧地看他的牲口,是吧?」他问,心中焦虑,再度露出猎物的神情,从长椅上起身。
「坐下。」她说。他坐下,却局促不安。
「你自己都病了,怎么治疗牲口?」她问。
「还能怎么办?」他答。
但他随即静下来,轻抚灰猫。
阿瑞进来。他一看到治疗师在长椅上打盹,便对她说:「妳出来。」她与弟弟踏出屋外。
「现在我这里不会再收留他。」阿瑞说,对她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额前一道明显的黑色伤口,眼睛像牡蛎,双手颤个不停。
「那你上哪去?」她问。
「该走的是他。」
「这是我的房子,阿帚的房子。他留下来。要走要留随你。」
「他要走要留也随我。我要他走。妳不能什么都说了就算,大家都说他该走。他不正常。」
「哦,是啊,既然他医好一半牛群、拿到六个铜币,他就该走了,是吧!他在这儿能留多久由我决定,我话就说到此。」
「她们不买我们的牛奶和奶酪了。」阿瑞哀叫。
「谁说的?」
「阿三的太太。所有女人。」
「那我就把奶酪扛去欧拉比镇,在那里卖。」她说道,「老弟,你顾顾自己的体面,去把伤口清洗清洗、换件衬衫,你臭得像酒馆一样。」说完,她回屋内。「天哪。」她顿时痛哭出声。
「怎么了,艾沫儿?」治疗师说,清瘦脸庞与奇特双眼转向她。
「没有用,我就知道没有用。跟醉汉说什么都没用。」她说。她用围裙揩揩眼泪。「毁了你的,是酒吗?」
「不是。」他说道,丝毫未受冒犯。或许听不懂。
「当然不是。请你原谅。」她说。
「也许他喝酒是想成为别人,」他说:「想改变、想变化……」
「他是为喝酒而喝酒。」她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会待在奶酪坊。我会锁上房门。附近……附近有陌生人。你好好休息。外头很恶劣。」她想确定他会留在室内,避开危险,让别人无法骚扰。稍后她会去村里,跟一些通情达理的人谈谈,看能否遏止这些无稽之谈。
她进村时,阿杨妻子阿黄等几人都同意,术士为工作争吵没什么新鲜,也没什么好激动。但阿三夫妇和酒馆那帮人却不愿就此平息,因为这后半个冬天,除了牛只濒死,就只剩这件事有得磕牙。「况且,」阿黄说:「我那口子可乐得付铜钱呢,他以为他可能得付象牙币。」
「所以,他碰过的牛都站得好好的?」
「目前来看,都好好的,而且没有新发病的。」
「他是正统的术士,阿黄。」阿赐说,语气非常恳切。「我就知道。」
「亲爱的,麻烦就出在这里,」阿黄说:「妳也明白!这地方不适合他那种人。他是谁都跟我们无关,但他为什么来这里,妳就得问问了。」
「来治疗牲口。」阿赐说。
参白离开不到三天,镇上又出现陌生人:一名男子骑着好马北上,在酒馆请求下榻。村人叫他去阿三家,但阿三妻子一听门前又有陌生人,便放声尖叫,哭嚎着如果阿三再放一个巫人进屋,她的宝宝就得先死两次才能出生。街边上下几栋房舍都听得到她的尖叫声,引来众人——也不过是十、十一人——在阿三屋子及酒馆间围观。
「哎,这可不行,」陌生人和善道,「我可不能让孩子早产。酒馆楼上会不会有空房间?」
「叫他去奶酪坊。」阿杨的一名牛仔说:「阿赐来者不拒。」这话引出些许窃笑和嘘声。
「往反方向去。」酒馆主人说道。
「多谢。」旅人说,将马牵往众人指引的方向。
「让外人物以类聚。」酒店主人说道。这句话当晚在酒店中复诵几十次,让所有人敬佩不绝,自发生牛瘟后,这句话说得最好。
阿赐在奶酪坊里,刚挤完奶,她摆出平底锅,过滤牛奶。「夫人。」门口有个声音说道。她以为是治疗师,便说:「等一下,我把这里弄完。」她转身看到陌生人,差点松手掉了铁锅。「你吓到我了!」她说:「需要帮忙吗?」
「我想借住一宿。」
「不行,很抱歉,我已经有个房客,还有我弟弟跟我。也许村里阿三……」
「村人叫我来这里。他们说:『让外人物以类聚。』」陌生人三十来岁,五官平实、神情和善、衣着朴素,不过他身后的短脚马倒是好马。「夫人,妳让我睡牛棚就可以了。我的马才需要好床,它累坏了。我睡棚里,明早就启程。天冷的晚上,跟乳牛睡正好。我很乐意付妳钱,夫人,希望妳接受两枚铜币,我的名字是阿鹰。」
「我是阿赐。」她说,有点手足无措,但她喜欢这家伙。「那好吧,阿鹰大爷。你把马拴好,照料一下。帮浦在那里,还有很多稻草。你好了就进屋里来,我给你喝点牛奶汤。一枚硬币就很够了,谢谢。」她不想象对治疗师一般,称他为先生。这人没有那种尊贵气质。她第一眼见到他时,没看到国王,另一个就让她看到了。
她结束奶酪坊的工作,回到屋里,新来的家伙阿鹰正蹲在壁炉前,熟练地搭起炉火。治疗师在房中熟睡,她向内望,关上房门。
「他不太舒服。」她低声说:「一连好几天在冰冷天气里,到沼泽东边很远的地方去治疗牛群,把自己累坏了。」
她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时,阿鹰不时以最自然的方式帮她一把,让她开始揣想,是否外地男人都比高泽男人善于家务。和他交谈很轻松,她把治疗师的事告诉他,因为她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会利用术士,再对他的好处说长道短,这不公平。」
「但他还是吓到他们了,对不对?」
「我想是吧。另一个治疗师跑到这儿,是以前就来过的家伙。我觉得他没什么作用,两年前,他也没治好我那头乳房堵塞的母牛。我敢发誓,他的乳膏根本只是猪油。所以呢,他对瓯塔客说,你在抢我的生意,也许瓯塔客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就发脾气,也许施了点黑咒语。我想瓯塔客有施咒,但他根本没伤到那人,自己反倒晕了过去。他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另外那人倒是毫发无伤,走了。而且他们说,瓯塔客碰过的每只牲口到现在都还站得好好的,身强体壮。他在风雨中度过十天,碰触那些牲畜,治疗它们,结果你知道那牧场主人付他多少钱?六枚铜币!他生点气也没什么奇怪吧?但我不是说……」她突然不作声,然后继续,「我不是说他没有怪样子。我想就像女巫跟术士一样吧。也许他们因为要跟这种力量和邪术打交道,所以一定要奇怪,但他真诚,又善良。」
「夫人,」阿鹰说:「我能说个故事给妳听吗?」
「喔,你是说书的啊?怎么不早说嘛!所以你是干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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