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奇qIsuu。cOm書)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
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
凭,枉费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流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著步子,然后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有下酒的菜,他拿著瓶子,对著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时候很少,胸腔里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著自己的枕头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他仆倒在枕头上,想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立刻把它抛掉,望著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的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老师!老师!”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叶小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涌而入。程心雯首先叫著说:
“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要考台大法学院!”康南望著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的望著她们,蹙著眉头。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
“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
“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胀:“现在已经快上课了。”程心雯仆在桌子上,看著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
“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程心雯抬起头来,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著叶小蓁说:“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床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的。程心雯和叶小蓁一面上楼,一面谈著话,程心雯说: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交。”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著什么。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
“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还写了一首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
“词上写的是什么?”江雁容问。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记住了三句。”“哪三句?”“什么今生……不对,是今生什么,又是再世什么,大概是说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来了,再世无凭,还有一句是什么……什么思量,还是思量什么,反正就是这类的东西。”“这就是你记住的三句?”江雁容问,皱著眉头。
“哎呀,谁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程心雯说:“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陆,共产党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据说康南为这个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说,默默的望著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把眼光调回窗外,窗外,远山上顶著白云,蓝天静静的张著,是个美好的午后。但,这世界并不见得十分美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她想:“生命还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震荡。“今天不大对头,”她对自己说:“我得到了什么?还是要发生什么?为什么我如此的不平静?”她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周雅安,后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就像没有人能帮助我。”她沉思,眼睛里闪著一缕奇异的光。窗外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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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她桌子前面,死命的盯著桌上那些不肯和她合作的代数课本。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她已经对一个代数题目研究了两小时。但,那些数目字和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无论她怎样都不软化。她叹口气,放下了笔,抬头看看窗外的蓝天,一只小鸟停在她的窗槛上,她轻轻的把窗帘多拉开一些,却已惊动了那只胆小的生物,张开翅膀飞了!她泄气的靠进椅子里,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是一本唐诗三百首。任意翻开一页,却是李白的一首“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她轻轻的念: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她阖上书,放在一边,深思的拿起茶杯,她觉得斛斯山人的生活比她的愉快得多,那么简单,那么单纯。而李白才算是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突然,她忽发奇想,假如把李白从小就关在一个现代化的学校里,每天让他去研究硝酸硫酸,Sin,Cos,xy,正数、负数,不知他还会不会成为李白?那时,大概他也没时间去“五岳寻山不辞远”了,也没心情去“举杯邀明月”了。啜了一口茶,她依依不舍的望著那本唐诗三百首,她真想抛开那些数目字,捧起唐诗来大念一番。一杯清茶,一本唐诗,这才是人生的至乐,但又是谁发明了这些该死的xy呢?现在,她只得抛开唐诗,重新回到那个要命的代数题目上去。又过了半小时,她抬起头来,脑子里已经乱成一片,那个题目却好像越来越难了。感到丧气,又想到这一上午的时间就如此浪费了,她觉得心灰意冷,一滴稚气的泪水滴在课本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近来,我好像脆弱得很。”她想。把所有的草稿纸都揉成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隔壁房间里,江麟在学吹口琴,发著极不悦耳的噪音。客厅里,父亲在和满屋子客人谈国家大事。江雁若在母亲房里做功课。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只有江雁容生活得顶不适意。她站起身来,一眼看到零乱不堪的书架,那些积蓄了许久的零用钱头来的心爱的书本,上面都积满了灰尘。功课的繁忙使她疏忽了这些书,现在,一看到这种零乱情形,她就觉得不能忍耐了。她把书搬下了书架,一本本加以整理包装,再一本本搬回书架上,正在忙得不可开交,江麟拿著画笔和画板跑来了,兴匆匆的叫著说:“姐姐,你坐著不要动,我给你画张像!”
“不行,”江雁容说:“我要整理书架。”
“整理什么嘛,那几本破书!”
“破书也要整理!”江雁容说,仍然整理她的。
“哎呀,你坐下来嘛,我一定把你画得很漂亮!”“我没有兴趣!”“这些书有什么了不起嘛,隔不了几天就去整理一番,还是坐下让我画像好!”江麟跑过来,把书从江雁容手里抢下来,丢到书桌上,一面把江雁容向椅子里推。
“不要胡闹,小麟!”江雁容喊,有点生气。
“你让我画了像我才让你整理,要不然我就不让你收拾!”江麟固执的说,拦在书架前面,歪著头望著江雁容。
“你再闹我要生气了!”江雁容喊:“那里有强迫人给你画像的道理!你不会去找雁若!”
“雁若不让我画!”“我也不让你画嘛!”江雁容生气的说。
“我就是要画你,你不让我画我就不许你收拾!”江麟靠在书架上,有点儿老羞成怒。
“你这是干什么?你再不走开我去叫妈妈来!”
“叫妈妈!”江麟轻蔑的笑著:“妈妈才不管呢!”
“你走不走?”江雁容推著他的身子,生气的喊著。
“好,我走,你别后悔!”江麟突然让开了,走出了房间,但却恶意的对江雁容作了个鬼脸。
江雁容继续收拾她的书架,终于收拾完了,她满意的望著那些包装得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