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长了低低的音调,「我可以……跟喜乐一样也叫你爷爷吗?」一直以来,他就很想拥有家人,更想知道那份和乐的滋味。
「正好,我还缺一个孙子。」庙爷爷的声音听来柔和又催眠,搁在他身後的大掌,一下下地拍抚著他的背脊。
夜色又恢复了静谧,点点夜露,在月色的映照下莹亮若珠,而在他们身後,浅浅的月光照亮了喜乐的容颜,搭了件衣裳倚在门边的她,不出声地静看著月下的那对祖孙俩,她的唇角满足地微微上扬。
人间的日子,很像一声叹息,一眨眼间便溜去。正当他认为,多年来求之不得的快乐即将来临时,他却不知,人间偷偷埋藏的那些悲伤,已准备接手来到。
「嘲风,你看著爷爷,我去去就回来。」急著出门的喜乐,边打点著东西边回头对跟在她身後的嘲风吩咐。
「好。」他难得地没有像从前那般硬要跟她至每一处,只是无意见地答应下来。
「我走了。」急於上胡思遥那裏拿药的喜乐,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後,脚步匆匆地跨出庙门。
目送著喜乐走远後,嘲风回过身来,目光静静落在躺在远处的庙爷爷身上,他放轻脚步走至简陋的病榻旁,蹲下身子为庙爷爷拉拢好盖在身上的草席。当他的双眼不经意看见庙爷爷那只落在草席外的手时,种种不明的疑虑,转眼间又覆上了他的心头。
点点大小不一的红斑,静布在庙爷爷那双枯瘦的手臂上,记得先前庙爷爷只是染上了一场小虱寒,可未过数日,那场小风寒却演变成来势汹汹,令人束手无策,又不知缘由的病灾。
这几日来,为了庙爷爷的病,喜乐除了上街要饭之外,还勤跑济德堂抓药,虽然他仍旧是反对她上济德堂去接触胡思遥,但看在庙爷爷一日日病弱的份上,他硬是把到口的阻言全都咽下,照喜乐的话,日日守在庙爷爷的身畔,代她好生照料著卧榻不起的庙爷爷,他的指尖小心地抚过庙爷爷臂上松垮的软皮,在那显眼沭目的红斑上游移。
在庙爷爷病倒了後,他一直很纳闷,为何有他在,竟还会有病魔能够入侵这座庙?
在这座有著土地公护佑的庙裏,他见不著任何病魔,更遑论他本身还具有解灾镇厄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会让病魔乘虚而入,但庙爷爷病倒却是不争的事。
重重的疑点令他想不清,而庙爷爷一日日的病重,更是令他有著难以言喻的不安,像是种未曾见识过的恐惧,正在他的心底缓慢酝酿发酵,眼看著它就将揭幕,即将展现出他所未见过的那一面。
闷沉的重咳断断续续地响起,他拉回了心神,伸长手臂取来搁摆在一旁的水盅,小心地倒了一碗水,想让咳得厉害的庙爷爷润润喉。
「爷爷喝水。」嘲风一手轻扶起他,看他就著碗困难地喝下清水。
方喝下水的庙爷爷,正想躺回去时,怱地涨红了脸,再次惊天动地咳了起来,连绵不绝的深咳声,顿时充斥了整座室内,嘲风见他咳得喘不过气来,连忙扶坐起他为他抚顺喘息,半天後,才看著又喘又累的他疲惫地躺下。
「你病得不轻。」嘲风紧锁著眉心,指尖在为他拭汗之余,在触及他日渐消瘦的脸颊时,浓重得化不开的忧色弥漫在他的眼底。
「你学会皱眉头了。」庙爷爷喘著气,一手抚上他紧紧纠结的眉心。
「我本来就会。」在他的指尖按抚下,嘲风非但无法舒缓眉心,反而更因此而盘根错结。
「不。」庙爷爷伸指轻敲著他的额,「是为人皱眉。」
他有些不解,「我为什么会因你而皱眉?」
「因为关心,你学会了关心。」将关於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楚透彻的庙爷爷,为他的成长感到十分满足。「就像你担心喜乐一样。」
嘲风低首凝视著他苍白的面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他的目光下变了。不知不觉间,他在与人的相处间学到了很多,他开始了解那些关於感情的事,男女之情,他在喜乐的身上稍稍明白了一点头绪;家人间的亲情,常在庙爷爷对他说道理、讲故事时,自庙爷爷抚摸他头顶的那双大掌下流泄出来;新鲜的友情,在不情不愿的土地公身上,和庙前大街上那票喜欢与他闲话家常的大婶大娘间,他也开始识得。
可是他并没有因知道了这些感情而变得更快乐,他的心房不知何故时常揪锁著,感觉他们得到的这一切好不真切,就像是喜乐发上晶莹的露珠,在朝阳自大街的那一角闪映过来时,就将消失。若是说,万物消长是有时间限制的,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是否也是命定的?尤其是在庙爷爷病了後,他更是为此而感到心焦忧虑,不知该如何排解那份难以接受的心情。
「嘲风……」庙爷爷挣扎地想自床上撑持起自己,在无力动弹之余,只好唤他。
嘲风甩甩头,连忙照他的意思扶他坐起来,而後自己坐在床上让他靠著。
金黄色的光影,自庙门外翩翩飞舞了进来,日暮时分凄艳的晚霞,将门外遍地的绿草和野花染上了层酡色,庙爷爷眷恋地凝望著,感觉身後嘲风的气息规律而乎缓,这副胸膛,将会是可以代他撑持一切的胸膛。
「喜乐是个好女孩。」靠在他胸前的庙爷爷,两眼直视著外头许久後怱地启口。
嘲风一怔,随後应道:「我知道。」
「如果……」
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话的嘲风忙不让他说下去,「你不会有事的。」
他不肯放弃,执意要把话说出来不可,「若是我真有个万一,你一定要照顾她。」
嘲风沉默地抿著唇不发一声,气息隐隐地变得有些急切。
「你若是答应我,那便是做了承诺。」深伯他会不明白,庙爷爷担心地想先确定,「承诺懂吗?」
嘲风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懂。」
「君子重然诺的,书裏有写。」庙爷爷不放心地握紧他的手,半侧过脸来,凹陷的眼眶裏的那双眼,坚持地直视著他。
「我知道。」想安他的心的嘲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动作轻柔地扶他躺下,「你歇一会吧,待喜乐回来了,我再叫醒你暍药。」
庙爷爷听了放心地合上眼,试著勉强自己在一身的不适中入睡。
「爷爷。」在庙爷爷就快睡著时,守顾在身旁的嘲风,轻声地在他耳边唤著。
「嗯?」他费力地掀开眼睫。
嘲风保证地低语,「我会照顾她的。」
「我知道,所以我很放心。」他似乎早就知道,只是等著嘲风亲口证实。
「我也会照顾你的。」嘲风犹豫了一会,不安的手,悄悄覆上庙爷爷显得烫热的枯掌,稍微用力地握紧了它。
看出了他眼中泛泛不安的惶惑,庙爷爷艰涩地扯出一抹笑,明白他所害怕的是什么。
「别怕,总有天,你得学会分离这事。」爱恨生死,相聚离别,本来就是人间的循环,他不能只挑好的却避而不见那些不能承受的。
嘲风埋首在他胸前的草席裏,「我不想学这个。」好不容易他才有了家人,纵使分离是天定不可违,他还是不希望会有面对它的那一天。
庙爷爷无奈地抚著他的发,「遗憾的是,你既然来了人间,就不能选。」
嘲风听了,十指紧紧陷进质材透风的草席裏,阵阵蔺草乾香的气味,在草席被他指尖捏碎了时飘散过他的鼻尖。
他试著把此刻庙爷爷跃动的心音牢牢记下来,试著把庙爷爷关爱的话语全都烙至脑海裏,素来期待著每个新的一天来临的他,头一回,不想让时间走得那么快、那么无情,他只想延长当下的每一刻。
若是分别就在明日,那么他情愿,明日永远不再来临。
第六章
一掌捏碎厉鬼的颈项後,燕吹笛甩去满手的黑血,再次抬脚跨过横陈在地上的鬼尸,继续往天问台的方向前进。
倦鸟归巢时分,夕阳在葱郁的树海中斜斜洒上一层金光,透过风的吹拂,反射著霞辉的嫩叶,迎风摇曳闪烁,但一道道潜伏在林裏深深浅浅的暗影,驱走了这一片静谧悠然的暮色,林色变得狰狞,空气中泛著淡淡腥冥的气味。
返家的这一路上,燕吹笛已数算不清他总共遇上多少阴间所派出的鬼差了,这裏不似山脚下的城镇,在那裏,因百姓丛居人气齐聚,故而鬼差不易入侵,而这人烟较为稀少的荒山野岭,便易幽聚孤魂与鬼差,只是照这一路上的情况来看,鬼差的数量也未免太多了点。
听说,轩辕岳为了阴界派出鬼差索命之事,正忙得焦头烂额,甚至祭出了猎鬼祭通知道上的好友,一同力抗鬼差侵扰人间,同时也去找过任由鬼差进出人间的嘲风,希望他能快些回到本位以助一臂之力。
若是要把责任全算至嘲风的身上,这是不公平的,毕竟是皇辅迟杀鬼子阁响在先,才会引来这场大战。但不可否认的,嘲风的擅自离位,的确是为人间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失去了他後,人间亦失去了最基本的守护防线,使得鬼差们得以自由地擅闯人间。
林间盛长的草丛间,怱地轻微地沙沙作响,正当燕吹笛疑心地停下脚步时,一名张大了嘴涎著舌的鬼差,自他身後远处的草丛间跃出,足一点地,便以掩耳不及的速度飞快地扑向他。
「有完没完?」烦不胜烦之余,燕吹笛动作快如闪电地自一旁的树上折来一段树枝,手起手落间,身後扑向他的鬼差遭齐颈割断,僵著无头之躯,硬生生地在他的身後倒下。
解决完身後的鬼差,燕吹笛烦躁地大跨步步出树海,但他方踏上天问台那广阔似看不见边际的草原时,他赫然发现,等在前方的,是更多专程找上他的鬼差,正或隐、或匿地藏身在草原间,他不满地低咒,「居然把帐算到我这边来……」有没有搞错?他老早就与皇辅迟断绝师徒关系,那个鬼后是消息不灵通吗?竟然把他给排在算帐的清单上。
谁人种的因,何不去找那人来收这个果,牵连事不关己的他人算什么?那个皇辅迟也真是的,他是刻意造成今日这种情况,故而才刻意杀了合响吗?不然以他的脑袋,他怎可能不知惨遭丧子之痛的鬼后,绝无可能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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