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中并没有讥消之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卫天鹏想不到我们根本不想把这批黄金运出沙漠。”
“永远都不想运出去?”
“永远!”
卜鹰的回答极为肯定,小方却想不通了。
他们费尽苦心盗劫这批黄金,当然是为了黄金的价值。
如果把黄金永远埋在地下,黄金岂非也变得和沙石尘土无异?
卜鹰不等小方问出来,已经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并不想要这批黄金。”卜鹰道,“我们劫走这批黄金,只不过因为我们也不能让吕三他们利用这批黄金去对付别人。”
“别人?”小方忍不住要问,“别人是些什么人?”
“就是这两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见的那些人。”卜鹰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们的族人和姐妹兄弟。”
“吕三为什么要对付他们?”小方又问,“准备怎样去对付他们?”
卜鹰先要小方将挖掘出的沙石重新埋好,才开始叙说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们已信奉百年的宗教,要刺杀他们心目中的活佛,要在这里建立他自己的宗教。”
这是个极庞大惊人的计划,吕三不择手段来做这件事,只因为
“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的父亲是波斯人,是个狂热的拜火教徒。”卜鹰道,“所以他要用拜火教去取代喇嘛在西藏中的地位。”
他的态度极严肃:“但是这种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吕三计划如果实现了,西藏境中必将永无宁日。”
“所以你们不能让他的计划实现。”
“绝不能。”卜鹰说得更坚决,“为了阻挠他,我们也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沉默,卜鹰又道:“第一个牺牲的就是波娃。”他说,“牺牲最大的就是她。”
“她才是班察巴那说的那个为了族人而牺牲自己的女人?”小方问,“不惜牺牲一切潜伏到吕三组织内部去做奸细?”
“不错,她是的。”
卜鹰道:“这秘密我们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帐’中,我只有让你误会她,在‘死颈’外那一战中我们也绝不能让她走出第三顶轿子。”
小方也已渐渐明白。
“所以噶伦才肯她住在布达拉宫里,所以你才会去救她。”
“因为我绝不能让她死在噶伦手里,也不能让噶伦抱憾终生。”卜鹰道,“为了噶伦的宗教,她的牺牲已太大。”
他声音中忽然充满悲伤:“她非但不惜自己,甚至不惜牺牲她所爱的人。”
——波娃最爱的这个人是谁?
小方没有问,也不必再问。
吕三当然要为自己的独生子报仇。为了取得吕三的信任,波娃只有牺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只有要普松去替她做这件事。
一个女人,为了一种更伟大的爱和信仰,竟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是完全无辜的,她也置之不顾。
她这样做,有谁能说她错?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有慢慢地躺下去,静静地躺在星光下。
遥远的星光,寒冷无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泪流出,也一定结成了冰。
他没有流泪,经过这件事之后,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流泪。
卜鹰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这种话是用不着再说第二次的。
“现在我已将我的事全都告诉你。”
卜鹰只简单他说明了一点:“你可考虑,是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还是走。”
“我会考虑。”小方说。
“随便你要考虑多久,但是你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先来告诉我。”
小方答应。
星光遥远黯淡,夜色寒冷凄清,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小方才说:“你做事一向极谨慎,可是这次却做是太冒险了。”
“冒险?”
“你不怕有人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不怕别人发现这里的藏金?”
卜鹰没有说话,黑暗中却传来一阵笑声:“他不怕别人跟踪,因为他知道这一路上我都在你们的附近,就算有条狐狸想跟踪你们,我也已抓住了它,剥下了它的皮。”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小方跃起时,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面前,距离他已不及五尺。
这个人的行动远比沙漠上最巧黠的狐狸更难被人发现,他的动作比风更骤,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视着小方。
“他当然也不怕你会泄露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他说:“从来没有人能泄露我们的秘密。”
他在笑,但他的笑容却像是这凄惊的大漠之夜一样神秘、冷酷无情。
他们又回到了拉萨,灿烂的晴天、跃动的生命和那美丽开朗的“蓝色阳光”都在等着他们。
卜鹰又将小方交给了她。
“他要到哪里去,你就带他到哪里去。”卜鹰吩咐:“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听到他说的话,想到班察巴那冷酷的笑容,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无论提什么要求都会被答应的。
他将这绝不容任何人泄露的秘密告诉了小方,在某方面说也是无异宣判了小方的死刑。
小方没有这么想,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阳光”还是笑得那么愉快开朗,她绝不问他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只问他:“你想要什么?想要我陪着你到哪里去?”
三天之后,小方才回答他这问题。
“我要一万两银子。”小方说:“我要到一个你绝不能陪我到的地方去。”
这三天里,他们几乎朝夕都在一起,她陪着小方去做一切别的女人不肯陪男人做的事。
她陪他豪赌,陪他痛饮,有时喝醉了,他们甚至睡在一起。
有一天小方酒醉时,发现她竟睡在他身旁。
她睡着的时候远比醒时更温柔,更美丽,更像一个女人。她的身材柔美、皮肤雪白、气味芳香。
宿醉初醒时那种烈火焚烧般的强烈欲望,使得小方几乎忍不住要占有她。
他忍住了,他用冷水冲淋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之间还是清白的。
可惜他们的清白非但没有人知道,可能没有人相信。
“阳光”竟全不在乎,不管别人对他们怎么想,她却不在乎。
第十五章 抉择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女孩子最在乎的事,除非她已准备接受那个男人。“阳光”不在乎,是不是她已准备接受他?
但是三天后,小方却忽然提出这要求,而且还要她答应:“你绝不能间我要到哪里去,更不能在暗中跟踪我,否则我说不定会杀了你!”
这要求多么不近人情,他说的话多么绝,连他自己都认为“阳光”会生气的。
她没有生气,她立刻就答应了:“你去,我爱你。”
小方要的这一万两银子,竟然是准备给独孤痴的。
他绝没他忘记他的诺言,他又回到那孩子带他去过的鸟屋。
鸟屋仍在,屋檐下的鸟笼也仍在,但是乌笼却已空了。
笼中的飞鸟已被斩落在地上,每一只都被一剑斩成了两半。
地上的血迹已干,屋里寂无人声。
小方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难道已经有人跟踪他到这里?
他本来一向自信耳目都极灵敏,无论谁要跟踪他都很难,但经过那大漠之夜里,班察巴那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之后,他的信心已动摇。
——是谁跟踪他到这里来过?是谁以这种狠毒的剑法斩杀了这些无辜的飞鸟?独孤痴和那个孩子是不是也已死在他的剑下?
陈旧的鸟屋,一走上去,木板就会踩得“吱吱”作响。
小方走上去,推开门。
屋里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只有一幅图,仿佛是用鲜血画成的图画,画在迎门的木板墙上,画的是一个魔女,在吮吸着一个男人的脑髓。
魔女的容貌是波娃。
被她吮吸着脑髓的男人赫然就是小方自己。
只有这幅画,没有别的字。
但是小方却已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仿佛忽然又回到那阴森沉郁的庙宇中,又回到那弯形石龛的壁画前。
他耳畔仿佛又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尽了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小方并没有违背他的誓言,也没有泄露过任何人的秘密。
但是他也没有杀死波娃。
独孤痴一定已查出了波娃没有死,一定以为小方将他出来卖了,所以立刻带着那孩子离开了这乌屋。被斩杀的飞鸟、壁上的图画都是他特地留下来给小方看的,特地要让小方知道他的仇恨和怨毒。——他还有一只手,还可以握剑,还有斩杀飞鸟的力量。
他这个人本来就充满了一种令人永远无法预测的可怕潜力,何况“仇恨”本身也是种可怕的力量!
现在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已经绝对不是卜鹰了,而是小方!
小方静静地站在这幅壁画前,站了很久,慢慢地将他带来的一万两银票放在地上。
然后他就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蓝天之下。
天气虽然还是同样晴朗,可是他心里却已有了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知道独孤痴绝不会放过他的。
从今以后,他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那致命的一剑刺来。
他第一次见到独孤痴时就知道了,他们彼此间,迟早总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里的。
“阳光”果然还在等着他。他看到她之后,第一句话就说:“卜鹰现在哪里?”小方道:“我要去见他,现在就要去见他!”
宽大洁净的厢房,新鲜充足的阳光,每一样东西都是精选的,既不会有多余,也不会缺少什么。
酒是甜美醇厚的波斯葡萄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闪动着琥珀色的光。
卜鹰倒了一杯给小方,自己低斟浅酌,喝完了小半杯,然后才问:“你是不是已决定要走?”
“是!”
小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他回答问题时同样简单明确,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问题比他以前回答过的任何问题都严重得多。
卜鹰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白云在天,风在树梢,积雪的山巅在晴朗的蓝天下,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活挣扎,不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命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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