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吗现在才说?〃天杨愣愣地问。
〃你们不是要考试吗?〃
〃那你干吗不索性等我们考完了再说?〃这次是江东的声音。
〃这个,〃我心里一阵烦躁,〃你们怎么还他妈没考完?〃
〃下午是最后一门。〃江东坐到了柜台前边的椅子上,慢慢地抬起头,〃肖强,给我根烟。〃
〃对不起,我是想等你们考完了再说的。〃我把烟扔给他。
〃没什么,反正你已经说了。〃他点上烟,打火机映亮了半边脸。
〃还好,〃天杨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下午要考的是英语。脑子稍微糊涂一点无所谓。要是考数学那可就完蛋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杨和江东}}}}
我们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校门。他问我:〃怎么样?〃我说还行。我说:〃你呢?〃他笑笑摇摇头,〃完形填空根本就是ABCD胡写一气,没时间了。〃我说:〃没什么,反正模拟考,不算数的。〃他说:〃就是,要是这是高考,我他妈非掐死肖强不可。〃我们沿着惯常的路往河边走,一句话没说,远远地看见堤岸的影子,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绕路吧。〃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他就在这时候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从一条僻静的小街拐上了平时常走的大道,终于绕过堤岸了。我把头一偏,视线就避开了堤岸尽头处,那个叫做〃雁丘〃的公共汽车站。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我说天杨咱们现在去哪儿?她说哪儿都好我就是不想回家。我们俩于是走到我们平时常去的那家蛋糕店。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说:〃快要高考了,很忙吧?〃喝了N杯柠檬茶,直喝到不能再续杯为止。她突然对我笑笑,我想起我们俩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是来这间店喝柠檬茶,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笑,刚开始的时候她跟我说话还会脸红。我也是。
他问我:〃笑什么?〃我说:〃知道她生病是三月份的事儿,到四月十六号。这一个月真够长的。〃他也笑笑,说:〃就是。〃
〃咱们也要高考了。〃我说。
〃别担心。〃他说,〃这两个月也会很长。〃
我笑了,〃这话让灭绝师太听见了,非气死不可。〃
〃怎么了?这是我心理素质好的表现,她该高兴才对,否则都像阳小姐那样……好吗?〃
〃阳小姐〃是我们邻班一个女生的绰号,她叫〃阳小洁〃。她前些日子吃了三十多片安眠药,留下遗书说都是高考的错。不过没死,只是现在还没回来上学。我没接他的话,我现在一点也不愿想跟〃死〃这件事沾边儿的东西。
店里坐着另外一对儿,穿的是实验中学的校服。他俩在吵架。声音越来越高。我们只好佯装没听见。老板倒是气定神闲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是对类似场面已司空见惯。那个女孩说:〃全是借口!你不过是因为那个……〃男孩说:〃等你明年该高考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说没说谎了!我现在压力特别大,根本什么都顾不上,眼看就要报志愿了……〃〃我不管!〃那个女孩的声音骤然又高了一个八度。男孩站起来走了,把门摔得山响。江东的手掌盖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悄悄地冲他一笑。
正文 第52节 饥饿的人类夜不能寐
〃手这么凉。〃他说,〃今天降温,你穿太少了。〃说着他就要去拉他的外衣的拉链,〃穿我的。〃
〃别,江东。〃我压低了声音,瞟了一眼仍旧一个人在那里呆坐的女孩,她眼圈红红的,使劲咬着可乐瓶里的吸管,〃别在这儿,她看见心里会难过的。〃
她说:〃她看见心里会难过的。〃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她笑笑,〃因为我不认识她。因为这点小事是个顺水人情。因为……〃我打断她,〃你还真不浪漫。〃〃本来。〃她仰起脸,〃这种,只能算是'小善良',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善良',太难做到了。〃然后她像大人那样叹口气。我知道她想起什么了。
后来我们走出那间店,来到我们平时常来的公园的湖边。四月是草坪绿得最不做作的季节。她枕着我的腿,起风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沙尘暴就要来了。〃她说。我突然紧紧地抱起她,她的身体很软很暖和。
〃天杨。〃我说,〃天杨。〃
〃这下好了。〃她的气息吹在我耳边,〃这下再也没有人来跟我抢你了是吧?〃
〃是。〃我答应着,〃没有了,再也没有了,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咱们谁也不怕了。〃
〃我怕。〃
〃怕什么?没什么可怕的。〃
〃江东你爱我吗?〃
〃爱,爱得……有时候我自己都害怕。〃
〃我也一样,江东。〃她深呼吸了一下,〃所以我怕,可能有一天,咱俩都会死在这上头。〃
〃别说死。〃
〃我不是指那种'死',算了,江东你跟我说说话行吗?我是说,咱们说点别的。〃
〃对,我也想说点别的。〃
于是我们那天说了很多〃别的〃。气氛慢慢变得平静,我们说了很多,渐渐地对彼此说了些从没跟人说过的话,我是说,有些事我们从没想过要把它们付诸语言。比如,我说起了我初中毕业那年,去过一次巴黎。
那年父亲说这趟旅行是为了奖励我考上北明。那时候……即便是现在,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也是一个大奖。一个星期,我住在父亲的斗室里,算上卫生间十五平方米的小屋,只有一张单人床,被我占了,剩下的空间打个地铺都是勉勉强强的。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忘了一出门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巴黎。抵达的那天晚上,水土的关系,我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满室局促的灯光。父亲轻轻地抚摸我的脸,我在他的瞳仁里看见有点胆怯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温厚有力,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味道。次日黄昏,热度退了,父亲说:〃带你去塞纳河坐船。〃我们坐着哐啷哐啷的地铁,在一片黑暗中前进。我打量着幽暗的站台上污秽而鲜艳的涂鸦,需要自己开门的憨厚的地铁,人们的脸因为速度而模糊,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孤独的一部分。我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突然听见了音乐。卖艺的老人拉着手风琴,在一片钢铁、速度和性感的气息中,这音乐旁若无人。地铁口的风很大,沿着台阶走上来,看见雕像。父亲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岸。然后我就知道,我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忘不了那个坐在协和广场的黄昏。大气的福克索斯方尖碑像棵胡杨一样挺立在夕阳下面。我看着它,知道现在该是塞纳河边的摊主们慢慢收拾起六十年代碧姬·巴铎的海报的时候。奇…书…网那时候我突然想:罗丹的思想者凝视着绽放在一九六八年五月的萨特,他们,这些伟大的灵魂,都为饥饿的人类夜不能寐。可是他们见过沙尘暴吗?一阵风吹来,父亲的大手覆在我的膝盖上,他说:〃巴黎就是这样。七月份,风也凉凉的。〃
我穿着一条在巴黎买的淡绿色的连衣裙。父亲说:〃好看。〃那些天我们的话很少。我要换衣服的时候他就进到那间只站得下一个人的浴室,像玩捉迷藏一样问一句:〃好了没有?〃我说:〃好了。〃门开了,父亲看着我,每天他都会说:〃好看。〃
然后我们一起,穿过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拉丁区一间说是一八八几年就开张了的咖啡馆的老板问他:〃先生,这个可爱的小姐是您的情人吗?〃他笑着说:〃是的。〃明媚如水的阳光下,塞纳河风情万种,父亲操着熟稔的法语,他们一起望着莫名其妙的我大笑。那时候,没人知道我来自一个荒凉的地方。
回国的前夜,我在深夜里醒了。听见父亲均匀的呼吸声,我拧亮了床头灯,悄悄爬下来。那屋子真小,我得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才能跨过他的胳膊和腿,坐在他脸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背后是小冰箱〃嗡嗡〃的声音,这种公寓所谓厨房就是一个像件家具一样砌进墙里的电磁灶,一做饭,就算打开窗户也是烟熏火燎的。
我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灯影里父亲沉睡的脸轮廓分明。我的指尖轻轻划过他高高的眉骨,他的脸颊,奶奶常说我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件事我这些天一直很想告诉他,可是我不好意思。六岁那年,他回来过年。晚上我硬是要他念书给我听,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小王子》?好吧。我随便挑一页,你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传来:
小王子说:她的身体将我包围,照亮了我的生命。我不应该离她而去。我早该猜到,在她不高明的把戏背后隐藏着最深的温柔;花朵的心思总叫人猜不透。我太年轻了,不明白该如何爱她。
他的声音很厚,很重,有海浪的声音在里面喧响,又温柔得像一缕阳光。那是我找了好久的,专门用来念《小王子》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努力不让湿润的睫毛颤抖。那声音驯养了我。他以为我睡着了。他就停了下来,在我的面颊上,轻轻一吻。
正文 第53节 一肚子坏水
现在他睡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庞,他的呼吸。在我的指尖下面。他突然睁开眼睛,有些错愕地望着我。我微笑,〃爸。〃我很少这样叫他,〃我睡不着。〃
两个月后,我遇上了江东。新生入学,我们一群人聚在一起做自我介绍。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我叫江东。〃那声音和六岁那年的一模一样,可以用来读《小王子》,可以让我的身体里开满繁花似锦的,温柔的欲望。后来,我就义无反顾地陷下去了。
她说:〃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件事。我从来就不知道这件事我有一天也会讲出来。〃然后她羞涩地望着我。像猫一样,脸蹭着我的胳膊。
我也给她讲了一件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人说的事儿。
我第一次做爱是初二那年暑假。
那个女孩是我的英语家教。是个大学生。她总是很肉麻地叫我〃弟弟〃。她很嗲地这么叫我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她的神态,她的表情,她的语气,都是在极力模仿那些漂亮女孩的娇气和挑逗。可是她很丑,就连那时候对〃女人〃这东西根本没开窍的我都觉得她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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