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赔笑。
我那天穿着杏色的套装,站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并不显眼。和一干普通嘉宾入场的时候,我回头想张望一眼泰然。可惜身后已经是人海茫茫,闪亮的灯光和喧杂的人声险些让我迷失了方向。
头顶的夜空中,烟花绚烂,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一地。
衣香鬓影,掌声欢呼此起彼伏。这是哪位新秀摘走桂冠,又是哪员老将重登奖台?
颁奖嘉宾兴高采烈:“接下来颁布最佳导演奖。啊,这个人我认识呢!”停了片刻,高声道:“恭喜,张曼君!”
《踏歌行》那气势磅礴的音乐声中,张曼君提着裙摆款款走上领奖台,真是风华绝代,摇曳生姿。上千瓦的灯光打下,她胸前的钻石项链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身旁的人不住议论。
“今年又是张曼君啊。她春风得意好几年了。”
“她现在正在拍的这部文艺爱情片,据说冲着就是法国影展。”
“漂亮的女演员吃香,漂亮的女导演也吃香啊。”
“我听说赵家二世主离了婚,正在追求她,给她影片投资上百万……”
我急忙关上耳朵,不忍再听下去。闲言碎语是名利的附赠品,有人议论是非才能红。人总免不了在人后说长道短,不去参与是礼貌,不去聆听则是修养。张曼君这当事人都可将着些闲话当作空气,我这一旁人更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今年影帝金杯由一位复出的老演员夺得,本有望拿这项奖的新进小生段天佑脸色微绿,面对记者都笑不起来。我看到许少文,他这次连提名都未获得,一脸默然,站在人群中,没人关心这位过气的天王。
新人笑时旧人哭,不是不残酷。
李导演找到我,“木莲,《情天》在网上当选最佳剧情影片,泰然被选最佳男主角。”
“是吗?”我惊喜。
“怎么没见到泰然?”他问。
“他跟在张曼君身边呢!”
李导拍拍我的肩,“你辛苦了。”
“应该的。”我说。
离场的时候,剧院门口给热情的影迷们围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员带着我们从专门的通道离开。张曼君早就在香格里拉定下宴席,庆祝电影《烟花》杀青和她前一部戏夺得七项大奖。
《踏歌行》和《烟花》这两部戏的人马齐聚一堂,张曼君身边星光灿烂,更衬得她今夜意气风发。
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叹道:“老娘累死累活,不结婚,不生孩子,大把青春往里砸,图的也不过是这片刻的风光!人生得此一宵,足矣!”
咦?听听这话,似乎有急流勇退之意。
杨亦敏天真地问:“张导想谈恋爱了?”
张曼君仰头笑,“恋爱?那是你们这些小女孩玩的。我都那么老了,谁愿意花时间和我花前月下?”
杨亦敏顺着问:“那是想结婚咯?”
张曼君眯着眼睛笑,答非所问:“婚姻,是门比电影深奥的学问呢。”
我想上去泰然说上两句话。忽然众人涌向他们,举杯齐贺。不知道谁在旁边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站稳的时候,主角们周围方圆十米已经没有涉足之地。
缝隙中,我看到泰然正微笑着低下头,杨亦敏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私语。
无限暧昧,无限亲昵。
人群稍散,张曼君立刻带着他同几位高层攀谈起来。泰然不住鞠躬。
这么恭敬,看在那几位高层眼里,很是舒坦。于是指指点点,大有古时皇帝赏赐能臣豪宅美眷的架势。
他们渐渐走远,消失在通往偏厅的门后。
我百无聊赖,只得走到几个工作人员中去。刚聊了几句,忽然传出消息说杨亦敏要为大家演奏,与是众人纷纷聚集到钢琴周围,一下又把我撂在一边。
今夜注定是我的寂寞夜。
可我木莲本是小小经济人,又何尝过过众人环绕的日子?最荣耀的时候不过考上大学,家里按照风俗广宴宾客,我挨桌敬酒,长辈们纷纷夸我成材。
能比那时更风光的,也只有将来结婚请喜酒的时候了。
就是这样的普通人一步步把泰然带了出来,把他交到名导演和制作人手上。日后,除了那份尊敬,又有什么可以叫已经站在高处的泰然低头看我?
我放下酒杯,去室外走走。爱情小说里,许多美丽的邂逅都发生在舞会上的花园里,我虽已是奔三的大龄女青年,但也是有做梦的权利的。
可是上天不厚待我,甚至,还特别刻薄。
我刚走下阶梯,才迈出两步,突然感觉半边身子骤然一矮。那是鞋根卡在石缝里了!
我本该仰天长啸,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拯救我价值不菲的鞋。
可就在我刚刚弯下腰的时候,一双大手忽然自后方伸了出来,握住我的鞋后跟,用力一提,把我的鞋拔了出来。那双手旋即松开,极其礼貌地缩了回去。
我惊讶地抬起头。庄朴园的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浅笑。
“呃……”我一时紧张,不知说什么的好。忽然,脚下又是一空,刚给拔出来的那只脚又荒唐地踩回同一处缝隙里。
庄朴园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
第20章
我品花式咖啡,无疑是牛嚼牡丹。在学校里喝惯了速溶咖啡,练成了美国式百无禁忌,即使是涮锅水都入得了口。咖啡,只有苦与不太苦的区别。
庄朴园还在耐心为我解说,从他带着我悄悄离开宴会,来到这一处安静幽雅的半自助式咖啡店的一路上,他都一直在和我谈论他的咖啡。
我现在知道了除了牧羊人以外,阿拉伯的僧侣也发现了这种奇妙的植物。还知道咖啡是由荷兰人而不是阿拉伯人传播开的;著名的华尔街金融区的纽约股票交易所和纽约银行都始于咖啡屋。奇怪的是,以前从来没有一篇报道提及庄朴园先生是咖啡的拥甭。现在看来,他还有可能会是个不错的咖啡店老板。
他对我说:“咖啡在中东古国,宛如《一千零一夜》里的神话传说,既可以帮助亲神,又可以帮助冲洗忧伤。”
一边说,一边舀了两大勺奶油,让它浮在咖啡上面。
玻璃窗下,是都会夜市里的万点星火,一大片无声的喧哗。
咖啡店里放着一首怀旧的老歌,气氛融洽,坐对面的男士又相貌英俊风度翩翩。我便松懈下来,开始絮絮说起家常话。
“说起来,这里离光复新村好近啊。我以前在光复中学读书,那时候这片地区才整完地,开发商还没修房子。结果我大学毕业回来一看,已经成了高级住宅区了。”
“记得光复曾经是女校。”
“那是解放前了。”
“啊!”庄朴园点点头,“我外祖母说她在那里读的书。”
“你家旧时是大户人家吧?”我问。
“做盐生意的,你说呢?”他冲我笑。
“但是你还是自己出来创业。”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击桌面,“外祖父解放前夕把家产换了黄金,带着姨太太和儿子南下走了,却把大老婆和女儿撇在内地。口头承诺得响当当,说是一定会回来接她们,结果我外祖母等到死都没有等到人。”
我有经验,一听这开场白,就知道有一场大戏,“那你们后来有找到他吗?”
“听我慢慢讲。”他笑,像是哄小孩睡觉的家长,“我外祖母毕竟是读过书,找了份教职,把我母亲拉扯大。不料天不长眼,我母亲也嫁了个不负责的男人,我还不出生,他就和单位里一个领导的女儿跑了。”
“啊,你们家女人的命都有点不好。”我同情。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这一现象不是个别而是普遍的,据说我太外婆也给男人悔过婚,后来又死了丈夫。”
我干笑。分不出他这句话是实情还是玩笑,也只有干笑。
“本来要升高中,因为外祖母突病,干脆辍学打工。我便跟着亲戚进了城,在一家饭馆里做跑堂的。”
我目瞪口呆。我听到什么?眼前这个穿阿曼尼坐在高级俱乐部里喝咖啡的男人说他当年肩搭一条油腻的毛巾踩着拖鞋做过跑堂?他的人生势必比泰然演的戏还要曲折离奇、生动精彩。就像电视上形容的:展开来是一副画卷,卷起来是一份沉重阅历。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以为……以为你是留学回来的……”
如果他没骗我,那就是他骗了记者。
“那是以后的事了。”庄朴园轻描淡写。
“然后呢?”我问。
他的眼神忽然一闪。
“饭馆其实是一所大学里开设来招待外宾的,但是到了周末,会有一些大学生来点些小菜改善生活。那时候生活水平不比现在,有能力下馆子的,都是条件优渥之家的孩子。”
我听出端倪,“你遇见了谁?”
他笑了,像听到学生答对问题的老师一般。
“那时每逢双周,都会有个女学生来到馆子里来吃饭。他们说她是某将军的孙女。”
“她一定很美。”我此刻已经兴奋如初中小女生。
庄朴园仰头笑,“在我的眼里,她当然是最美的。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衬衫,卡其布裤,很干练、精力充沛的样子。她的眼睛,明亮,充满信心和希望,笑容,爽朗又甜美。对待我们下人也极其亲切和蔼,没有半点架子。”
“庄先生,照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上下人之分。”
庄朴园说:“可是,我恋慕她,在她面前自然要低矮三分。”
所以外国男人求婚首先要做的就是单膝跪下来,通过降低高度来表达他们对女士的尊敬。
“我在的那个饭馆因为是招待外宾的,所以有西餐茶点供应,她爱来点上一杯维也纳咖啡。”
我其实也猜到了八分。
“阳光好的下午,她就坐在窗户边,翻几页书,喝一口咖啡。有时候奶油会沾在她嘴边,我看在眼里,有种想走过去帮她拭去的冲动。”
他叹气,我却笑了。
我敢肯定他们并未在一起。何止,她一定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的记忆和生命里,几乎完全没有庄朴园这个人。
我问:“你和她的对话的内容,从来都是只限于顾客和服务员之间?”
“不。”庄的笑容加深,“有次她的书掉在地上,我帮她拣起。我鼓足勇气同她说,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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