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这样做,不论求他任何事,他都一定会答应我。
“爸,”我说。“我们进屋吧,我给你染头发。”
爸爸笑,“你小时候最爱给我拔白发,越拔越多。然后问我,爸爸,等头发全白了,是不是要死了?”
我汗颜,急忙道:“我顽劣愚笨,童言无忌!”
妈妈从楼上探出头来,“大冷天的,有什么话不可以回来说?”
我忙扶着爸爸上楼去。
下午我抽空回了趟自己的公寓。走了这些天,这才发现有扇窗子没关,融化的雪水从窗台上流下,在墙上留下一道道黑渍子。靠窗的一盆吊兰也给冻得半死。我呆呆站在客厅中央,触眼皆是苍凉。
电话里有两通留言,都是泰然打来的,说他打我手机我不接,家里又没人。他有些不高兴,“天那么冷,你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回,改了录音回复,下次他再打来时就会知道我已经搬回家去了。我不急着告诉他爸爸的病,他既帮不上忙,又多几个人担心,何必呢?
除夕夜,我和妈妈合作,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电视里热热闹闹的,外面院子里的孩子在放着烟花炮仗。我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我把爸爸珍藏了好多年的好酒打开了,给他满上。以前我和妈老叫他戒烟戒酒,说这对身体不好。结果他是戒了,可身体要坏,防也防不住。事到如今,还不放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大干一口。那火烧的感觉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一股强劲的冲劲反涌上来,呛得我直咳嗽,却又是觉得顿时通身舒坦。
爸爸笑:“你小时候看我喝酒也想喝,我就拿筷子沾一点点给你尝。哈,辣得你哇哇叫。”
对门邻居放起了鞭炮,轰鸣声掩盖了一切。我扯着嗓门喊:“爸,我送你件东西。”
说完,把亲手打的围巾拿出来给他围上。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额头。现在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药味,渐渐取代了昔日的熟悉体味。
爸爸抚着围巾,等那阵鞭炮声过去了,对我说:“其实,我最想看到你披上嫁衣。”
妈妈急忙把脸转了过去。我一时无语。
爸爸又说:“我不是催促你,你是真的该考虑这个问题了。你现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我不是有你们吗?”我说。
爸爸拉过我的手握着,“我是想看你有个归宿,这才……”
这才可以安心走……
那一刻,眼泪险些要掉了下来。是电话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尴尬局面。
是泰然打来的国际长途。他大概在室外,电话里吵得很。他兴高采烈道:“新年好!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事事不顺心才是!我回他:“你也一样啊!玩得开心吧?”
“我妈最开心,一路上都有人以为她是我姐姐。”
我简直可以想象他穿着当地人的那种宽大的衣裤,摇摇摆摆走在小摊贩前,经过旁边的小女生捂着嘴巴要叫又不敢叫的样子。
电话很快给秀姐接了过去,她在那边说:“木莲,向你父母问好。”
我唯唯诺诺道:“大家好。”
“怎么听声音无精打采的?”
“不是,是外面鞭炮声音太大了。”
电话又给泰然接了过去,“我给你买了漂亮的工艺品,你一定喜欢。”
我无心和他说笑,只是简单提醒他:“《烟花》的首映式近了,你算着行程回来,知道吗?”
“过大年的提什么工作?”他轻笑。
这时父母已经起身到阳台去看烟火,我这才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近似抱怨地说:“这几天我累死了。”
“别不是瘦了?你可不能再瘦了。不然没人要了。过年,多吃点。反正不出门,没人看。”
泰然低低沉沉充满喜悦的声音和我死气沉沉半高不低的声调形成鲜明对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吸引我的,他让我觉得轻松、洒脱、光明,向上。看着他,仰望着他,似乎所有不愉快都可以抛诸脑后。
我靠在沙发上笑了,“我浑身酸痛得很。对了,泰国发油挺不错的,你给我带瓶回来。”
“我妈还给你挑了对镯子,缅甸玉的。”
“那太破费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木莲。”泰然唤我,“新年好啊。”
“你说过了。”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逢年过节的,忽然很想你。”
我听在耳朵里,格外受用,只觉得浑身酸涩瞬间消散。耳边嘈杂的鞭炮声似乎静了下来,我只听到自己柔声说:“你也一定很想念家人。”
他知道我的意思,沉默片刻,说:“他得病前的那顿年夜饭,我们一家已经很拮据,只吃了个简单的火锅。”
“有热气就很好。”
“现在我陪妈妈到当地最高档的中餐馆吃的年夜饭,经理还会来请我签名。”
“我惹起你的伤心事了?”
“我只是感慨。离开那么远,没想走在路上还是有人认得我。”
“你现在红了。”
“就是很想你。”
“我何时不能与你分享成功的喜悦?”我笑,“记住,《烟花》的首映式快到了,你可以直接飞上海和张曼君回合。”
他应了下来,道声保重,挂了电话。
大年初三,泰家平安二儿上门来拜年。这两个孩子穿着那种印有团花旧式的棉袄,大包小包提上门,两张嘴甜得不得了,好话全让他们说尽了。
泰安大大咧咧地,忽然问:“木伯伯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顿时僵住。没想爸爸反而笑呵呵地说:“过年,酒喝多了而已。”
等他们走了,爸爸转而问我:“我脸色真的不好?”
“泰安那小崽子胡说八道!”我指天对地发誓,“你的气色和平日并无两样!”
爸爸放心下来。我理解他。我若说他气色很好,他反而不信。
第22章
大年初六那天,妈妈买菜回来,把一份报纸摊我面前。明黄色的大标题,写着“泰然行为不检私下分身做伴游”。照片上,正是泰然挽着一个中年女士的手走出饭店,看那背影,分明是他母亲。
我拽着报纸骇笑,亏这小报纸哗众取宠,什么都写得出来。秀姐最近胖了些,染了头发,那身姿气度,怎么看都只像个中年的富贵太太,一点也不像是个有那么大的儿子的妈。我估计她看了这新闻,要开心上半天。
我把新闻念给爸爸听,他听了也笑,对妈妈说:“看,人家做妈妈的,就可以被误解为女朋友。”
妈妈立刻反驳:“我不是年轻姑娘,你也不是壮小伙。半辈子都过去了,我们就这么将就点吧!”
“真快啊。”爸爸说,“记得木莲刚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脸就梨子那么大,每到半夜定时哭,然后我们慌慌张张起来喂奶把尿。”
妈妈笑,“她从小就独立。别的孩子头几天上托儿所都要哭,惟独她还玩得不愿回家。”
“还有,回了奶奶家,把他们养的小鸭子拿在手上玩,玩死好几只。”
我大汗,“我怎么会那么残忍无道?”
“你还特别霸道,看四表叔家的小表哥玩陀螺,就要抢来玩。他不让,你就一脚将人家踹到水塘里。三九天啊,害人家孩子感冒了,我们大人死命道歉。”
我捂嘴巴笑,“原来这招无敌鸳鸯腿是我发明的,李小龙都得付我版税!”
我隔了一天才联络到报社,为那条新闻澄清。次日报纸出来,泰然又转身变成了大孝子。花花世界花花人,多少真假,谁又能分?
泰然终于回来了,当天就带着母亲和弟妹上我们家来。两家人开开心心包饺子。
他瘦了些,皮肤晒成金棕色,说不出的性感。挽起袖子揉面的时候,我看着面粉粘在他手臂上,忍不住伸手去拂了一下。他像给刺了一样猛地把手锁了回去。
我怔了怔,他嘟囔道:“你那手,简直冰死了!”
我一听,索性把手塞进他脖子里。他丢下赶面棍,缩着脖子哇哇大叫,偏偏又不来扯我的手。他转圈,我也跟着转,他跳脚,我也跳。我们两个人在厨房里扑腾着,面粉飞得到处都是。
最后他终于发狠,拽着我转一圈,手臂箍住了我的脖子,在耳朵边喷着热气狠狠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为老不尊啊!别以为是我经济人就可以明目张胆吃我豆腐!”
“放手,你这牛劲,弄疼我了!”我在他怀里使劲扭,用力踩他的脚。
客厅里,妈妈在高声喊:“你们两个回头闹,饺子皮不够了。”
“听着吧!”我掰开他的手。
泰然那粘满面粉的大手就在那一刻拂了过来,有几分想古时候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那样勾起我的下巴。我呆呆地抬起头,浑身像给下了咒一定住,直直看着面前这张英气逼人、神采飞扬的脸。
忽然发现他长大了,成熟了许多许多,不但五官日渐明朗分明,眼里那曾经遮掩不住的傲气也沉积了下去。少年已经成为过去,他现在是青年了。
泰然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另一只手也拂上了我的脸。我微微发颤,血往上涌。
他只是抹去了粘在我脸上的一片韭菜末儿。
“饺子皮呢?饺子皮!”泰萍忽然跑进厨房,我们两个便迅速分开。
泰萍聪明,视而不见,只顾着嚷嚷,说外面还差双筷子。我就接着这个台阶爬下来,装模做样地咳了咳,拿了双筷子走出厨房。
爸爸那天非常高兴。他以前和妈妈守在这屋子里,也是寂寞。我若结婚生子了,他们也还有外孙带。可现在这一点显然已经成了他此生的遗憾。
吃完饺子,又架起一桌麻将,看来今晚是要玩个痛快了。
泰然碰碰我的手,悄悄拉我进了书房。
门一合上,喧嚣给关在了外面。他按着我的肩让我坐下来,自己拉来张椅子坐我对面。看这架势,是要和我好好谈谈了。
“你瘦了很多。”他说。
我摸摸脸,“我爸病了。”
他点头,“看得出来,脸色不怎么好。”
“是肝癌。”我叹气。
“什么?”
“已经是晚期。”
他握住我的手。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又凉又湿。
我絮絮道来:“以前看小说里描述人强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