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榆生拦挡说:“算了七叔,我爷四爷他们,上了岁数的人了,熬不住,早点散吧。”
董万山说:“不咋的,不咋的,榆生,既是你七叔请客,我也跟着沾光了。这么高兴的日子,我们怎能回去?”
四爷也说:“榆生你别撵我们走,回去也是睡不着。你们年轻人瞌睡重,要不你们先去一步。”
朱洪林说:“咱们谁都不走,我和狗剩寻柴把火升着,热热闹闹过一宿。”
几口酒下肚,朱建明抹抹嘴说:“榆生侄儿,你是村长,你有啥打算?”
“我想明天进城。”
“进城干啥?”
“进城卖水。老几辈子就听说,咱凉水泉子是宝泉,喝了泉水能长寿,我想让城里人也享受享受咱们的清泉水。”
“对呀,榆生说得有道理。”四爷抽口老旱烟说,“早年凉水泉子是有名的长寿村,好水咱不能一家独占,流到沟里白白浪费了太可惜,不如就按榆生说的办,没准还是一件大好事哩!”
朱建明讥笑道:“榆生侄儿,我看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学谁不好专学李彦贵,卖啥不好去卖水?我看这不是件正经事。”
侯有才纠正道:“七叔你不懂。山里的水好,叫纯净水没受过污染的,你没听说报纸上有卖矿泉水的吗,就是咱们这种水。”
“你懂个球!”朱建明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啥不懂,他自认为在凉水泉子除了董榆生他应该算是最明白的人了,后生家竟敢说他不懂,这岂能容忍,遂倚老卖老,训斥道,“当年我闹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你爹的哪一个部分翻跟头着哩!现在轮到你尕狗娃子爬到粪堆上装大狗哩!”
秀才心大,知道朱建明多灌了几口黄汤,本不想和他计较,可看他盛气凌人的架势,有些气不过,反驳说:“老革命,我是尕狗爬到粪堆上装大狗,你是老狗钻到庙堂里,充起神犬来了。”
众人听罢哄堂大笑。朱建明脸上挂不住,腾地火起,拎起空酒瓶子就朝侯有才发去,嘴里骂道:
“日你先人了!过去朱三欺负我,我惹不过他。如今你狗日的才长了几颗牙齿,毛还没出齐哩,就学着讽剌开人了。”
双方互不相让,顿时厮打在一起。
董榆生有些恼火,为几句口角竟动起手来?也怪自己平日里只重经济不管政治,忘记了做人的工作,由不得大喝一声说:
“行了,都给我住手!”
两个人同时松手,也都意识到有些过分。他们还从未见过村长发这么大的火哩!一时高兴就忘乎所以,怎么就落到这种乐极生悲的地步了呢?秀才转过脸弯腰蹴在泉水边上,不停地掬水洗脸。朱建明就地往下一蹲,懊丧地双手捂住自己的秃脑门儿。
董榆生说:“烧球啥哩!才吃了几天的白米干饭呀,就狂得不知姓啥了?七叔是长辈,又是老革命,我不便说啥。办砖厂里里外外,出力最大,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四爷在村里德高望重,阅历多人品好,又是军属,受人尊重理所应当。我爷一辈子积德行善,就不说了。在这些长辈面前,我们算个啥呀?秀才你才做了点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朱建明蹲不住了,站起来说:“榆生侄儿,羞死人了。明明是我的错,你还给秀才派了这么多的不是,秀才过来,七叔给你赔礼道歉。”
四爷也说:“就是就是,这些都是老七的错,在年轻后生跟前,摆你的啥球臭架子嘛?”
侯有才对朱建明本无太深的成见,董榆生对他高看一眼也是形势的需要,谁当领导手底下也得有两个得力人。再说老革命这两年干得不坏,自己还都常常暗地里佩服人家里!经不起几句软话,连忙说道:
“七叔您说哪里话?都是晚辈不好,让您生气了。谁还有酒,拿来我敬七叔。”
一场“口角官司”顿时之间烟消云散。
爷爷董万山心里头乐得跟啥似的,高兴的时候再遇上些高兴事,这真比大热天喝杯冰糖水还舒服:孙娃子长能耐了!榆生在村里不显山不露水,干得事件件是实,能看见、能摸着、还能感觉到。家家盖了新房,户户银行有存款,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面目一新,多少辈子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好事?说也怪,朱三那阵,会也没少开,力也没少出,三十晚上都是在山上过的,浑身几乎没扒一层皮,一年到头啥也没落下。董万山老人实在猜不透这个理,他的孙儿董榆生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即便是他有三头六臂,还能搬山填海不成?别说朱三,就是他爹传贵也当过好些年的村官,也是真心给大家伙儿办实事,也没见干出啥名堂。出神了弄鬼了,农人不种庄稼也能过上好日子,而且还一天比一天好,董万山如果不是亲眼见,打死也不会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蹊跷事!
董榆生看“老革命”和秀才两人已经和好如初,心里头一高兴接着又说:“明天我和秀才俩人进城去看看,主要是化验一下水的成分,看对人到底有哪些好处。七叔您也别多心,卖水就卖水,李彦贵就李彦贵,也不见得就是啥丢人的事。七叔您见过那么大的世面,难道连这么个小道理也不懂?……”
朱建明顿时面红耳赤说:“榆生侄儿你去吧,七叔是和你开玩笑哩!”
朱洪林好不容易逮着说话的机会:“榆生哥这回带我去吧,我也去见识见识,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城哩!”
“胡说!”老革命刚改的“毛病”又犯了,说,“你小时候摔断了腿,不是在城里看的病?你还说没进过城?”
“那时候才多大,能知道个啥?”
董榆生接过话茬说:“不说这些了,以后进城的机会多哩!我去了以后,村里还有好些事你要多操心哩。七叔的砖厂水泥厂离不开人,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后山那些林木了,值班室盖起来之前,总得有人常去那儿看看,四爷和我爷岁数大了腿脚又不方便………”
董万山发急说:“榆生你放心我能行!城里人不是说要锻炼身体吗,我每天起个早,后山转一圈,就当锻炼身体了。”
侯四海也笑说:“我和万山兄弟老哥俩就负责巡山,坏一棵树榆生你回来找我们老哥俩算账。”
朱建明叹道:“要是有辆汽车就好了,拉一车砖上去,当天就把房子盖球起来了。”
一听汽车,侯有才来了精神,抢着说:“买辆车我开,我去学开车!榆生哥,这事说定了,我可是第一个报的名。”
朱洪林白了秀才一眼,不满地说:“咋好事都归你了?回回进城是你,有辆车也是你开,猪八戒撒尿,轮(淋)也该轮我一回了……”
四爷笑着调侃道:“车还没影儿哩,你们就抢了个混张五十四!尕顺老想进城进城,莫不是想进城找个媳妇?城里的姑娘可不敢找,好姑娘哪个肯到我们乡下来?”
朱洪林白眼仁子翻了两翻,嘟囔道:“四爷就会取笑我,谁说想到城里找媳妇的话了?”
一句话触动了爷爷的心事,董万山说:“你们看我们榆生为大家的事里头外头的忙,三十几的人了如今还是单身。你们也帮着想想办法,托亲靠友,咱又不是缺钱花,娶不起……”
董榆生笑道:“爷爷您别急……”
“还不急哩?爷爷如今是八十几快九十的人了,捏捏指头还活几天?到我咽气的那一天,见了你爹我咋说,给娃一个媳妇都没说下,叫我……”
侯四海暗自后悔不该提及这件事:光棍村里开光棍的笑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听董万山一个劲地叨唠孙子的婚事,急忙岔开话题说: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哩!榆生在村里当了这几年的村长,可如今连个党员也不是。我还是土改那年入的党,志国死后,朱三占了支书的位子,好些时候了连一次党员会都没开过。想提个意见都没处提去,咱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呀!”
朱建明火气上来,腾一下站起来,吼道:“不行咱原找乡上去!刘书记我又不是不认识,想当年我和他……”
董榆生连忙说:“不行不行,这事不是那事,不能乱找乱要。只要我心里有党,在不在党都在其次。”
侯四海说:“榆生啊,你只知道埋头苦干,可不知道别人心里头是咋样谋算?昨天咱们刚下山不久,就听说朱三连夜进城了。我思来想去,怕是和那块石头有关联。”
“谁走漏的风声?”侯有才询问的目光直接指向朱洪林。
朱洪林嗫嚅道:“我、我谁也没讲,就是跟、跟我奶透露了几句……”
董榆生笑说:“看把你紧张的,这算啥事?说了就说了。拜奶是个有口无心的人,有个新鲜事肚子里藏不住,她那个小卖部来往人又多,三传两传不就传出去了。”
朱建明说:“怪不得我在窑上就听人吵吵嚷嚷说榆生侄儿在后山起出双龙宝石了?榆生侄儿,啥时候拿出来让七叔我偷偷瞧一眼,啥球宝贝这么值钱?”
侯四爷嗔道:“老七不敢胡说!你瞅一眼他瞅一眼,碰上不相干的人露了财可要惹祸哩!”
董榆生说:“四爷过虑了。什么露财不露财,等有一天我还要拿出来让全凉水泉子的人都开开眼哩!既然是个宝物,大家觉着希罕,不如找个机会把它交给国家保管,免得有人老是惦记着。”
众人想想也是,到了如今这年代,还讲什么风水气数?石头在山上埋了不知多少朝代,凉水泉子还不照样穷得屁淌。事在人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村长咋说咋做都对,大家也就不再做声。
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大伙儿围着清泉兴奋地谝了一夜,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晨曦中都有人来泉边挑桶担水了!这才挨个儿洗把脸,然后恋恋不舍地四散离去。
董榆生和侯有才骑车进城,先到防疫站填表交了化验费。防疫站的人告诉他们说三天以后才能出结果。董榆生闲着无事,顺便到几家工地收了收砖款水泥款。还是张振中够朋友、熟人好办事,听说他最近要开发新项目,急需用钱,二话不说,很爽快地给他开了张两万元的现金支票。他们从银行里取出钱,秀才提着一大包现金,兴奋得满脸泛红,央求道:
“榆生哥,开个洋荤,馋死我了。”
董榆生狡黠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