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镇宇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县一中一看他的成绩单和“三好学生”证书,二话不说,很快办妥了手续,侯梅生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董榆生的那两万一仟块钱,她一直未敢动用,打算抽空给他送去。遇上这么些难心事,厂里不开工资,朱桐生又不顾家,她实在无奈,用去了一部分。厂里给了三天假,仅用了一天事就办完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还有两天时间,她本想回凉水泉子一趟,把董榆生的账结了。这算什么事啊.人家平白无故,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还拿出这一大笔钱来。不管怎么说,董榆生的人情债这一辈子怕也很难还清了,但是财务账要还。梅生是个有志气的人,她想如果使了董榆生的这笔钱,董榆生嘴里虽然不说,心里肯定会小看她的。但是如今怎么还呢?钱已经破开了,总不能分期付款吧!梅生暗自叹口气,只好独自回到厂里。
朱镇宇十五岁了,胖胖的圆脸,眼睛不大,眉短而粗,鼻直口阔。外表看就是一副憨厚相,其实小家伙挺有心机,有主见。在他的记忆中,爸爸妈妈感情不好,爸爸时常不回家,妈妈也不当回事,来就来不来就不来。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从小就懂事听话,从不让妈妈生气。爸爸每次回家,他都恭恭敬敬地给爸爸倒茶倒水,还帮爸爸洗脚。爸爸对他不好.常背着妈妈搧他耳光,有时还用脚踢。他不计较,也不记仇,他听说和他一般大的小朋友都挨过打呢!他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好好学习,长大了考上大学,给爸爸妈妈争光争气,爸爸一定会改变看法对他好的。他最想不通的就是爸爸骂他“小杂种”,开始不懂,后来才知道它的含义,他还查过字典。字典上说混合交配的人或动物才叫杂种,那他,他是几个爸爸的儿子呢?他知道妈妈的为人,妈妈从不和哪个叔叔交朋友,家里除了魏秀枝阿姨,也很少有人来。那么是不是妈妈和爸爸结婚前有几个男朋友呢?那样他就不是爸爸的亲儿子了。他想念爸爸,他向往爸爸,他是那么羡慕他的小朋友们,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假日或是星期天,上山打猎,下河捞鱼。就是犯了错,挨爸爸一顿臭揍,也没有一个人在背后地里偷着骂爸爸的。妈妈有温暖的怀抱,爸爸有宽阔的胸膛,两个人缺了谁都不行,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这事传到学校里,同学们背着他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也说他是“小杂种”哩?朱镇宇动了心机,他决心要把事情弄清楚。一天趁妈妈不在的时候.他打开了妈妈的抽屉,翻了半天,终于找到那份法院的调解书。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他的生父叫董榆生。董榆生是什么样的人呢?个儿高吗?长得帅吗?有爸爸那么神气吗?他不敢在妈妈面前打听董榆生,他怕戳到妈妈的痛处,让妈妈想起伤心事。
从厂子弟中学转到县一中以后,朱镇宇有时也到街上转转。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邮电局门口的阅报栏里看到了董榆生的名字。原来董榆生也是凉水泉子的人?怪不得爸爸妈妈都是凉水泉子人,董榆生也是凉水泉子人,居然他们都是老相识。虽然凉水泉子是爸爸妈妈的老家.可是朱镇宇一次也没去过。爸爸去不去他不知道,反正妈妈很少去。听说老家有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没有了,他也只见过外祖母一次,奶奶很少见面,爷爷则是一次也未见过。朱镇宇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能想到老人们不常来,妈妈也不常去,大概与他的身世有关。自从在读报栏里见到董榆生的名字并且知道董榆生是凉水泉子人之后,他就顿生意念,哪一天他要亲自上凉水泉子,找找董榆生,看看他的亲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董榆生认也好不认也好,只要能见他一面,当面喊他一声“爸爸”就再无遗憾了。主意拿定,期末考试刚一结束,他就启程直奔凉水泉子。他早打听好了,凉水泉子很偏僻,不通班车,步行要走六七十里路。他起个大早,书包里装了几个馒头,就上路了。
朱镇宇毕竟年龄还小,身单力薄,又很少走远路。大约走了十个小时,才看到凉水泉子的炊烟,偶而听到几声鸡鸣。哎呀,凉水泉子好阔气,整齐的房舍,古老而又壮观的门楼。可惜是冬天,如果到了夏天,那一排排、一行行,鳞次栉比的树木,满山满洼,沟沟坎坎,房前屋后,小溪两旁,到处都是。如果它们长出绿叶、开出红花,再结满金果,还不一定有多好看呢!听爸爸说爷爷是凉水泉子的党支部书记,爷爷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这么能干,把凉水泉子治理得真好。
远远看到一位拾粪的老爷爷。老爷爷左肩挎着背斗,右手提着粪叉子,他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看不清他的脸面。只是从头发和身形上看,他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朱镇宇快走几步,奔到老头的跟前,恭恭敬敬叫一声“老爷爷”,说:
“这是凉水泉子吗?您知道董榆生大叔的家吗?”
老头先是本能地仰起脸来.后听到董榆生的名字.脸色瞬间起了变化.头一扭说:
“不知道。”
朱镇宇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老爷爷,这不是凉水泉子吗?”
“不知道。”老头边说边走,头也不回。
朱镇宇四处瞅瞅,再无旁人,害怕断了线索,只好追上前去。恳求道:
“老爷爷,我也是凉水泉子的人呀,我爸爸叫朱桐生,我叫朱镇宇。我您不知道,我爸爸您听说过吧?”
拾粪的老头站住了。先是拾粪叉子掉在地上,接着他好像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下。朱镇宇连忙跑过去扶老爷爷,说:
“老爷爷,您摔坏了吧?快起来,我帮您打打土。”
老头喘着粗气,脸色煞白,瞪着小眼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不是和您说过了吗,老爷爷。我要去找董榆生叔叔。”
“你滚,你马上滚!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别在这地方丢人现眼,小杂种!”
“我……”朱镇宇愣住了,刚进村就遇到这么一个蛮不讲理又近乎神经质的老头儿。
这时过来一位骑车人,那人老远就喊:“朱…朱三叔,村委会有你一封挂号,你去取吧!”
“朱三?”朱镇宇吃了一惊,心中纳闷,“朱三不是爷爷的名字吗?这老人不认识我,我报了爸爸的名字,他连他儿子也不认识吗?噢,对了,他明明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可是又不让我去找我要找的人!他也骂我是’小杂种‘?”
朱三看朱镇宇站住不动,提着粪叉子撵上来吼道:“你到底走不走?”
“你别管。”朱镇宇说完,撒丫子就往村里跑去。
处理完于占水的后事,吴天娇就要赌气走人,被侯有才拦住,正好董榆生碰上,这才把吴天娇请到家里。
其实吴天娇对董榆生就是那一点芥蒂。她只是埋怨董榆生太薄情,不和她联系。这次到凉水泉子一看。才知道董榆生也没闲着.为于占水大爷的事他还出了趟远门。
进屋坐下,吴天娇劈头就问:“榆生,我上次到你们家来,你进城一夜不归,干啥去了?”
董榆生给吴天娇彻茶,把三泡台碗子里放上春尖茶、冰糖、桂元、红枣、葡萄干,正要倒水,听吴天娇发问,嘿嘿一笑说:
“说不成,说不成。”
“怎么说不成?你逛舞厅去了?”
“我哪有那闲情逸致?我让人家关了一夜。”
“怎么会呢?莫非……”
“我的县长大人,你别一惊一乍的。莫非什么?莫非我干了坏事。你不是也让人家关了三天吗?”董榆生把倒好的茶水放在吴天娇面前的茶几上。
吴天娇立刻猜出了个七八九,故意绷着脸说:“人家问你正事,别开玩笑了。到底怎么回事?”
董榆生在吴天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这才把大砂沟的“奇遇”讲了一遍,要是别人说这话,吴天娇肯定不信:要是她没有遇到过老虎口那一桩事,她也无法相信。她突然想到好像秦国元也在大砂沟被罚过款……。这些人把个高原县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这样想着,吴天娇的气消了一大半,脸色也就多云转晴,说:
“榆生,都怪我工作没做好,回去我一定查查这个大砂沟。哎,我再问你一句.我在老虎口的事你怎么知道?蹲在山沟里,消息还挺灵通。”
董榆生说:“前几天老郭来村里检查党支部的工作,顺便到我这儿坐了一会。说着话儿就提到朱桐生把新县长都当倒贩子扣起来了。我装糊涂,没说你和我的事。”
吴天娇忽然站起来,靠董榆生坐下,拉住董榆生的手,说;
“榆生,我想你……”
董榆生腾出一只手来,搂住吴天娇的肩膀,把脸贴近吴天娇的脸,说:
“我也想。我还以为你当了县长,就不要我了呢l”
“你坏你坏,你把我当成女陈世美了!我才不是那种人呢!”吴天娇把头扎进董榆生的怀里,撒娇的说。
董榆生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吴天娇的秀发,含笑说:
“看你。还像个当县长的样子吗?”
“我不,我就不。我不是县长,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妻子。”
董榆生心里一热,喉咙里哽了一下,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停了片刻,他慢慢地说:
“天娇,你不知道,我的内心世界也是一片空白。只有想起了你,只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才充实一些。你看我,眼看着半辈子过去了,我却一事无成,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吴天娇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董榆生,好像要重新认识他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才认真地说:
“榆生,你这话不对。从我第一天看到你,我就感到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对任何人都是诚恳、无私、友善。你总是默默地承担着本不该由你承担的重负,做了许多好事,还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你值得信任,可以依托。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许多我们中华民族的缩影,真的,榆生,我都为你骄傲了,你还空虚什么?”
“是吗?我真有你说的那么伟大吗?”董榆生听完吴天娇对他的夸奖,有些激动的说。
“我没说假话,相信我,榆生。当初如果你选择留校,现在早成了教授或者社会名流什么的了。可是你却踏上了一条更艰险而在常人来说都无法理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