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士铭的话音虽说低沉带着几分懒散,明军士兵却好似听到了冲锋的鼓号,各执刀兵杀上前去。尽管女真士兵们奋勇作战,挥舞着连枷左支右挡,可是每挑开一支长枪,更有四五支连环刺来。鲜血染红了铁叶重铠,遍体鳞伤的战马体力不支栽倒在地,背上的骑士立刻被乱枪搠成蜂窝。女真骑兵正拙于应付间,数十支利箭突然从身后激射而来,锥形的三角穿甲镞击穿了他们的护身铠甲深透入肉,有好几名中箭的骑兵当即从马上翻倒下去。
布斋大喝一声,挥动连枷由上而下猛劈一记,将一柄长枪打为两折。他偷空往后方瞥上一眼,不由心下大凛。不知何时,明军轻骑已经截断了叶赫人的退路,他们好整以暇,拉开手中牛角强弓一箭箭准确射入敌群当中。
“兀那明狗!”布斋怒吼着拍马上前,手中连枷舞动如风轮一般,接连打落来袭的好几支飞箭。他怒目圆睁,眼眸里泛着赤红的光芒,如猛虎下山般横冲直撞势不可挡。眼前闪过点点寒星,明军枪矛手不顾一切想要将他拦住。密集如林的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每一支枪头上都跃动着死亡的威胁。一支长枪深深刺入他的大腿,布斋几乎分不清听到的碎裂声是来自折断的枪杆还是自己的腿骨,他只感觉一阵眩晕,以及传遍每根神经末梢的颤栗,让他几乎拿不稳手中的铁棒。前方,明人的骑兵在大声喊叫,他们张弓搭箭,他们不断射击。布斋简直觉得自己能看清那根根羽箭在空中划过的无形轨迹,他眼里的景象开始变红,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亢奋的血液咆哮着在贲张的血管中汹涌流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神话中不可战胜的英雄,没有人能够阻挡他,没有!
一声惊雷。夹杂着硫磺火焰的气味。
一股大得难以想象的力道狠狠撞在布斋的后心,使他向前猛地一扑,整个半身一阵麻木。西城贝勒大口喘息着,滚烫的血液从口鼻中滚涌而出。他拼力转过身,逐渐模糊的双眼看到林士铭一如既往充满鄙夷的冷笑和手里微微冒烟的神机火铳。
铁叶连枷从布斋手中滑落,掉落在积雪枯叶上的声音大得好像摔碎了整个世界。布斋勉力想要抬起手,却再也没有机会——十数支羽箭呼啸着钉进了他的后背,几乎就在同时,三柄陌刀横扫下盘,将他坐下战马掀倒在地。叶赫部长最后残存的意识,只看到一名身披明军战袍的铁甲士兵向他走来,一手粗暴地扯掉他的尖顶铁盔,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慢慢将刀锋逼上布斋的咽喉。
一切复又归于黑暗。
数十里外,纳林布禄突然没来由心里一凛,他勒住马缰,转身朝着故城方向远远眺望。雪意渐浓,铅色的云层卷涌着沉向地面,灰暗的天幕间映着远方山岭的蒙蒙剪影,仿佛毛玻璃上未拭擦干净的污渍。纳林布禄努力眯缝起眼睛,想要从这黯淡的景色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贝勒爷,您看!”部族里的“墨尔根”神箭手眼神甚好,指着西南方向一处极淡的山影大喊起来。“那边有黑烟!”
纳林布禄定睛一看,山岳间果然有隐隐黑烟升腾,他仔细辨了辨方向,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那是……东城!……家……阿哥!”纳林布禄有些慌乱地失声叫喊起来,他眼前一阵迷乱,仿佛看到布斋阿哥在明人的围攻下不支倒地,明军轻骑纵马飞驰,散落在雪原上的数十辆敞板大车满载财宝,如同唾手可得的可口美味。重甲武士大步前进,穿越无人把守的三重券门,阔步在空荡荡的城寨中央。浇满松油的火炬在他们手中噼啪作响,金红的焰苗跳动着直冒青烟,燎过茅草屋舍枯焦的顶棚立刻跃起一条鲜亮的火线。城市在烈火的肆虐下呻吟颤抖,灼热的气浪在倾圮的垣壁间蒸腾直上。明人沿山道而上,会聚在内城中央的八角楼下。他们边说着汉话冷冷地笑,轻蔑而残忍的表情显得格外真切而清晰。糊着彩纸的窗棂被冲椎凿穿,关东风格的椴木家具被链锤砸成木块。陶瓷的碎片,丝绸的残绢被往来的军靴践踏成泥。缠着油布卷的长箭在火把上点着,身穿皮甲的弓箭手们将百千支这样燃烧的飞萤射上八角楼,烟火立刻从木制的梁柱上窜起,整座建筑变成了一支通红的火柱……
“不!”纳林布禄呜咽着叫喊起来,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潜布凶险的丛林当中。往前一步,是居心叵测的建州人;退后一步则是明廷毫无怜悯的战争机器。他头脑里半晌一片空白,直到有人轻轻拉动他的衣袖。
“纳林布禄,阿哥,”金台石低声唤道:“明人的追兵随时都有可能赶上来。”他停了停,有些犹豫地左右看了看,补充道:“您现在就是叶赫部长了。”
纳林布禄如梦初醒,他转过头,看看围聚在四周的部众,他们神情紧张不发一言,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期待的神色。
“这样……”叶赫部长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却作出最为坚毅的表情。“我们出发吧,去长白山。”
第三节 方尺天下
兵道,寡谋者难毕其功。
——西塞罗
朝阳下清新的海风温暖如绵,细不湿衣的雨丝轻润着如洗的碧空。宽达数里的港湾当中并排泊满了巨大的风帆战舰,这些船只最近半个月来都在船坞内得到了良好的维护,在远洋风暴中撕裂的风帆被仔细地缝合,磨损的船体重新加固上漆;每一门舰炮都得到反复清洗拭擦,火yao桶和炮弹箱堆满了军火库的每一寸空间。摩尔奴工们肩挑背扛,在甲板和码头之间的跳板上来来往往。
清和岛中央的高地上,坐落着一座葡萄牙风格的欧式城堡,青灰色的花岗岩外墙上装饰着绿色藤蔓植物。实际上,北钥群岛除了大约一千名帝国卫戍军之外,几乎所有平民都来自葡萄牙,他们向军队提供日用商品和役工服务,从而在帝国税吏访问过后还能过上比家乡更好的生活。
城堡顶层的露台上,宫装侍女们在炭炉前忙碌着,将调制好的吞拿鱼片炙烤成微微冒油的金黄色,用纯银餐刀切成块拌入美味的酱汁,摊在小碟子中端上黄杨木长桌,放在铺满碎冰的长方瓷盘上。盛满热带水果的白玉盘旁,从勃艮地运来的橡木小桶半埋在冰块中,从而保证白葡萄酒最上乘的风味。
“欧罗巴羹肴比不上中土丰富多变,却有着东方所不具的别样风味。”萧弈天端起高脚杯轻抿了一口金黄带绿、晶莹剔透如同最名贵缅甸翡翠的琼液,夏布利葡萄酒特有的微酸浓馨在唇边绽开。“西洋饮食虽源于中土,百余年来借鉴吸纳泰西各国名菜美食,倒也自成一系特色,只是到底失之粗陋失之蛮夷,戚老元帅此番前去西京可莫要见笑。”
“忠武王殿下何出此言?”戚继光一面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一面捋须笑道:“盖地有不同,民食性亦相异,故有北黍南稻之说。老夫当年在江南与倭寇激战,军中吃的是稻米肥鱼;后来北镇蓟地,以面代米以羊代鱼,这也没什么吃不惯的。何况我们行伍之人,哪里讲究这许多?征战之时军粮或有不继,莫要说因粮于敌,就算掘鼠烹食也算不得什么,又哪里说得起粗陋蛮夷?”他在棋盘上捺下棋子,举箸夹起一片鱼柳细细品味,忍不住称赞起来:“好手艺!殿下,下西洋这一路上每到一地,您的厨子总能够烹调几样当地的得意名菜,了不起!实在了不起!哈,要是哪天您觉得他不讨喜了,我一定重金礼聘过去,哈哈!”
萧弈天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身为帝国征服者,我们理所应当享有他们最好的东西,不是吗?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元帅阁下,我倒很愿意送给您几名厨子,天竺、大食、法兰西,还有个家伙是哪的来着?”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落下一子。“谁知道,反正,他们什么都会做。”
“您的慷慨是我的荣幸,殿下。”戚继光略一躬身表示敬意,继续说道,“愿帝国征服之剑永远锋利。”
“永远锋利。”帝国首相略一点头,轻轻晃荡着手里的酒杯,名酒馥郁的浓芳扑鼻而至。“一百六十多年以前,靖海侯的宝船舰队曾停泊于此。也正是从这里,开始了他壮丽如若史诗的征服霸业。而今,我们追随着先驱的脚步,也将踏上这同样的征服之路。”
“光荣属于凯旋的勇士。”戚继光笑着应了一手棋,“再一次地,泰西蛮夷将在帝国水师的巨舰重炮下颤抖。俄罗斯人、突厥人……这些不尊王化的野蛮种族,将为他们的自大和愚蠢付出代价。”
“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却对脚下的危险视而不见。”萧弈天故作幽思地长吁一声,“当俄罗斯的国土开始燃烧,伊斯坦布尔国祚崩圮,整个世界都会明白,成为中华帝国的敌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遗憾的是,愚蠢的人从来都不会少。”戚继光微微一笑,将水晶杯中两指深的美酒一饮而尽。“总有人喜欢用挑战强权来证明自己。”
“我们的刀剑总是需要磨砺,这再好不过了。”萧弈天只是略动嘴角,冷笑道:“元帅阁下,该您走了。”
戚继光略一瞟棋盘,手中捻着棋子却不落下。“殿下,这局算和吧。”
“嗯?”
“黑白两军势均力敌平分天下,相互掣肘制约,交错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国元帅微微晃荡着手里的空酒杯,一面指点着棋盘。“如果战火一起,两虎相争,势必两败俱伤。我看——”
“元帅阁下。”萧弈天抬起右手优雅地一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戚继光苦笑着摇摇头,在己方实地的中腹落下一子。未等他抬起手来,萧弈天已经还了一手,黑曜石棋子端端正正落在棋盘中央纷争之地。这一来,超过二十目的白子已是在劫难逃,黑棋虚弱的软肋却也暴露在了对方面前。棋盘局势顿时面目全非。短短几个回合,大片土地争相易手,黑白两条大龙断然舍弃先前的沉稳谨慎,近乎疯狂地撕咬着对方的薄弱要害。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