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的答案。那些隐痛,是在他发育期间最敏感的时期,被他唯一的,从自
然律上来说,应该是他最亲近的,向他表示最慈爱的专一的人,所赋予他的。
但在事实上,她正是那使他承受痛苦打击的唯一的不可原谅的人。那痛苦,
正象他自己所言:是“所有人的命运中从不曾遇见的最恐怖的童年。”
王多姆时期的巴尔扎克,仿佛消磨在精神监狱——欧瑞多教会学校——
里的六年光阴,是写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文件上的:一种是学校注册课上刻板
的官样文章;另一种是文学上名为《蓝柏尔·路易》的伟大名著。学校当局
仅仅是如下这样枯燥严肃的记载:
“第四百六十号,巴尔扎克·奥瑙利,八岁零一个月。出过天花,但不
曾留下残疾。体质是充血性的,有高血压倾向,体温往往上升。一八零七年
六月二十日入学,一八一三年八月二十二日离校。信件寄其父亲巴尔扎克先
生,住杜尔城。”
他的同学们只记得他是一个胖乎乎、脸蛋通红的大孩子。有关他那时候
的情况,他们所能提供给我们的参考,仅仅是他的外表,和几件不太准确的
逸事。所以,那本具有自传性质的《蓝柏尔·路易》的小说就更为动人了。
那本书把一个有着天才气息的孩子的悲剧性的内心生活泄露给我们,同时,
由于他是天才的原因,使得他具有双倍的痛苦。
巴尔扎克选用了双重描写的手法,来描述自己成长的历程。他自己既是
诗人蓝柏尔·路易,又是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正象少年歌德的个性存在于浮
士德和曼斐斯脱菲斯的轮廊里一样,他将他的个性也分析开来,把他天才中
孪生的两种基本形态,组合在两种不同的特性中。这两个基本形态一个是创
造的要素,它依据以人间世界为参照的典范,形成了种种世相;另一个是支
配的要素,它把要表现的日常生活的伟大舞台上的规律显示了出来。实际上,
以真实性而论,蓝柏尔·路易之为巴尔扎克的小影,要比毕达哥拉斯真确得
多。至少,这个看上去不太真实的人物的外在体验,就是他自己的体验。一
些影射他自己的人物——象《驴皮记》中的拉发埃尔,《幻灭》中的阿尔太
斯,《十三的故事》里的蒙泰若将军等等——都不象这个小孩的故事这样全
面地、明确地,充满了他个人的体验。这孩子的命运,是被抛弃于一个教会
所办的寄宿学校的斯巴达式校规之下的。
这所有着黝黑的高楼和厚大的墙垣的学校,位于王多姆的市中心,小罗
瓦尔河从身边流过,从外表看,与其说是一所教育的建筑,不如说它更象监
狱。从开学那天起,二三百名学生就开始经受严峻的苦修的训练。在那里没
有放假日,家长只能在特殊的情况下,才获准前来看望自己的孩子。在整个
的那些日子里,巴尔扎克似乎从来没有回家,为了加强故事情节,以谋求和
自己童年的体验相同,他把蓝柏尔·路易写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学校的
花费还算便宜,不但学费,连吃用的费用也包括在内。但孩子们常连最低限
度的供应品都过分地缺乏。那些父母不给捎手套,和暖和的内衣给孩子们—
—多谢巴尔扎克母亲的漠不关心。他既然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也就只好不
使用这些舒服的东西了——于是手指冻裂,脚生冻疮,蜡曲着度过漫长的冬
季。特别是巴尔扎克—蓝柏尔,他的肉体和精神一样敏感,因此他与他的那
些乡下同学相比,一开始就分外受罪:
“他熟悉乡下的空气,熟悉了顺乎自然的自由教育,熟悉了被一个最爱
他的老年人慈祥的照料,熟悉了在日光下躺着冥思,从而对服从校规,随行
逐队的走路,生活于一间四面高墙的房子里,(房子里有八十个少年人默坐
在木凳上,每人面前一张书桌。)他感到非常难受。他全身的各种感官,都
有一种敏锐的感觉程度,因而养成了它们脆弱的敏感,同时,身上的每一根
纤维,在这种群居生活的重负之下,都异常地痛苦。那种连空气都中毒的臭
气,混杂着总是秽恶的教室的味道,在教室里还零散地堆着孩子们剩下的食
物,使他的嗅觉感到震傈。——而一个人的嗅觉,相对于其他的感觉,无疑
和大脑组织联系的最密切,因而一旦损害加到它上面,势必就影响到思维的
正常结构,虽然这种影响外人是无法洞悉的——除了多方面的影响,使空气
混浊之外,还有那些从抽屉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抽屉是我们每人存放自己小
宝贝的地方,仿佛因为节日而宰杀的鸽子,或者是从食堂里偷偷弄来的吃食,
都藏在这里面。还有一大块石头,上面老是盛放着两个装水的水桶,作成了
一种水槽,我们每天清晨,都要一个挨一个,在教师的监视之下,到那个地
方去洗头洗脸。从那里我们再到一张桌子前,那里有女人为我们梳头抹粉。
我们的宿舍,除了在每天早上起床之前打扫一次以外,其他时间都是脏的,
尽管有许多窗户和高高的门洞,但是从洗脸的地方,从我们梳头的角落,从
那些抽屉,从凡是每个孩子所占据的一千处领域,最后——但不会最少——
还有我们八十个身体群聚到一块儿而生的臭气,使空气永远是混浊的。。由
于郊外那种干净新鲜空气的缺乏——他一直住在郊外,——和习惯的变化,
还有严格的操练,这一切都使蓝柏尔充满了忧伤。他用左手托腮,臂肘趴在
书桌上,以眺望天井里的绿树和天空里的云彩来排遣他在教室里的时间。他
外表似乎是在专心用功,但是每当教师发现他的笔并没有动静,面前仍是一
张白纸时,他就会大喊道:‘蓝柏尔,你又愉懒了!,”
教师们下意识地发觉,当他们试图对他加以引导时,他内心仿佛有一种
抵触他们的情绪。但他们却没有用正常的方法去体会他内心的特殊变化,只
知道他不会用心去读书和学习。他们觉得他是笨拙或者懒惰的,刚愎自用或
是富于幻想,因为他不同于其他的孩子,只带着那种迟钝缓慢的步伐。他时
而落在大家后面,时而一狠劲又把他们超过。不管怎样,反正再没有一个孩
子比他挨打挨得更厉害了。他总是不断面临惩罚,所以他几乎没有游戏或闲
暇的时间。没完没了的申斥,而且时常被禁锢起来,以致在某一个两年的时
期里,他没有一星期以上的自由日子。更频繁也更残忍的乃是体罚,——这
是他那残忍的老师的最后手腕,也是这位最伟大的天才在当时所感受到的:
“这个孩子,如此脆弱,又如此坚强。。他尝够了身心两方面的痛苦。
像古代船上的奴隶似的。他被拴在书桌上,忍受着鞭子的抽打,经历着疾病
的折磨,所有官能都遇到过迫害,对他来说周遭事物都令人讨厌,仿佛一支
老虎钳子紧紧钳住他。他被迫将自己的身体放弃,听凭它去承受学校的种种
虐刑暴政,他简直己无法再过问自己的肉体了。我们肉体上全部的最剧烈的
痛苦,无疑得算是经受皮鞭的抽打了。皮鞭约有两指厚,教师用全身心的力
量和暴躁,狠命地朝我们伸出来的掌心飕飕抽下。为了迎接这种惩罚,“犯
人”从凳子上站起来之后,心须在同学们好奇的,并且经常带些侮辱的众目
睽睽之下,来到教师的书桌跟前,而后在教室中间跪下。对于精神过份敏感
的人来说,这样的开始,会更使他们感到痛苦。就象往日从囚牢中走向断头
台去的前进行列,使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增加他的恐惧一样。许多人在挨打
前后,都会有几声尖叫和啼哭的眼泪,另外一些人则按照每人不同的人性,
用一种咬紧于关面不变色的表情来承受这份痛苦;但是,不管这孩子的意志
多么强大,当他在等待第一声抽打的时候,他也不能镇压住他脸上的阵阵痉
挛的抽搐。
“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殴打,蓝柏尔·路易每次都被单独地挑出来。这些
殴打乃是因为在他的天性中,有一种他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过的特质所致。当
他从自己的幻梦中,被他先生“蓝柏尔,你又偷懒了”的叫声中突然惊吓,
他经常会对这位向他插嘴的人瞥上一眼,在这含有轻视的不驯服的目光下,
贮藏着苦干隐秘的思想,正象蓄电瓶里贮蓄着电一样。这种交换的眼光,肯
定给他先生一阵不快的感觉,同时由于他学生眼中缄默的侮弄而使他生出怨
恨,使他急着想要矫正这孩子的习性。当这位教士,首次感受到这轻视的眼
光,仿佛闪电一样瞄准他的方向而来之时,他就说出了下面的警告,——正
是我永身不忘的话——‘你要还这样子瞧着我,蓝柏尔,你可就要挨揍了!’”
整整这几年,这些严格的教士,在察觉巴尔扎克的内心秘密这一方面,
是没有一个人做到了的。他们只是知道这是一个对拉丁文,或是生字的知识,
比别人更差的学生;而对他可能顿悟一些未经充分阐释的事物的天才,毫无
发现。他们觉得他既懒怠而又漫不经意,实际上,他们却没有看穿他之所以
被功课弄得焦头烂额,是由于功课太简单了;而他外表的游手好闲,只是由
于各种各样的念头太多而使他精疲力尽。他的先生们并不知道这个面团团一
样的孩子,早已被智慧的翅膀带走,飞到那不通风的教室之外的王国中去。
在那些更小的学生中间,他是唯一在暗地里度着双重生活的人。
在他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把书籍的世界看作了他真正归宿的另外一
个世界。有一个给他补习数学的工艺学院图书馆员,(这也是巴尔扎克一生
之所以有一个最坏的算学头脑的原因,可能整个文艺界中,不论何处,也找
不到像他这样糟糕透顶的算学头脑了。)曾答应他,允许他把课余喜欢读的
所有书籍都借出来,尽管他没有想过这个对书籍胃口很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