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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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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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周立功怀中的引娃忽然没来由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响亮,哭得放纵,哭得悲切。她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以前无论别人怎么欺负她,她顶多是暗地里流流眼泪,不会哭出声的。并不是她特别坚强,也不是她心硬,她是看惯世态炎凉了,知道自己不是爹妈的亲骨肉,再怎么哭天喊地也没有人心疼她,她哭给谁看呢?可是今天不知道是咋了,引娃竟然就哭出声了。
  引娃把周立功哭得不知所措,她贴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他既不能挣脱,也不敢反过去环抱她。这毕竟不是十多年前的黄毛丫头了,虽然是他妹妹,可这样一个青春勃发的大妹妹抱在怀里是有忌讳的。周立功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说,不哭了,不哭了。没想到这像哄小孩一样的温馨动作不但没有让引娃止声,反而让她哭得更伤心了。
  周立功没法子,只得说,大过年的哭鼻子不吉利,不哭了,啊!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拿旧风俗搪塞事,可这样的话真管用,引娃立即不哭了,她拿袖子抹掉眼泪,望着他嘿嘿嘿地瓜笑。
  进了烂窑门,周立功却心酸了。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他们家的牲口棚都比这里好多了!等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周立功看到炕上没有席子,铺的是麦草,他摸了摸炕台,冰凉冰凉的,根本没有烧过。引娃笑笑说,钻在草窠里睡觉很暖和,狼虫虎豹都是这样的。再看看锅台,是塌的,地上有一口用三块料姜石支起来的锅。引娃说,锅台去年就塌了,今年宝根说帮我拾掇拾掇,可他今年有烟馆的事,就忙忘了。周立功知道宝根忙,刚才出门的时候还看见他去烟馆,说镇上的商铺之间要相互拜年。
  窑洞的里面更黑了,周立功不敢贸然往前走,不由自主地牵着引娃的后衣襟。他问引娃,你晚上怎么过?不害怕吗?引娃说,习惯了。周立功想象着这荒山野岭的黑夜,狼肯定是有的,还有传说中的鬼怪,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面对着这危机四伏的黑暗,该有多恐惧!可是引娃竟然这样淡定,如果不是麻木那就是完全绝望了。
  引娃把周立功带到窑洞中央,让他站着别动,然后点燃了煤油灯,周立功这才看清了窑洞的空旷和幽深。引娃从炕上抱来被子,垫在周立功身边的一块大料姜石上,让周立功坐下,在他旁边生起一堆火,让他烤着。安顿好这一切,她对周立功说,二哥,中午你不要回去了,我给咱们做饭,咱们一起过年。
  引娃眼睛蓄满期待,周立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他说,好哎,这是野餐嘛。
  引娃高兴得浑身暖洋洋的,僵硬的关节立即活泛起来,蹦蹦跳跳地像娃娃一样忙碌起来。她变戏法似的搬开窑里面的一堆玉米秆,露出下面遮盖着的一个大笸篮,揭开笸篮,从里面丁零当啷地拿出了案板刀铲筷子碗勺等一应器具。她边取边说,这些平时都得藏起来,怕我不在时别人偷了去。周立功说,你这里的东西还很齐全嘛。引娃说,我在这里过了好几个年了。
  让周立功惊讶的是,引娃还从笸篮里拿出了一些冬天难得一见的糖柿子、苹果、鸭梨等水果,如果不是富户人家藏在地窖里,这些东西根本无法保存这么久的。他问水果是从哪里来的,引娃说,二哥,我告诉你,你不要骂我。周立功说不会的。
  引娃说,那是供品。
  周立功愕然了。引娃说,在这里我有时没吃的,只得到外面去觅食。年节前家家都要给先人送供品,我饿得没有办法,只得去捡人家坟头上的供品。遇到好东西我舍不得吃就藏起来,反正冬天冷,也不会坏的。
  周立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起了孟子的《齐人有一妻一妾》,乞食祭品的事情两千多年后又重现了。不过孟子描绘的那个良人并无衣食之忧,他仅仅是为了在妻妾面前显摆,夸耀有富贵的朋友请他吃饭,而引娃却是被饥饿所迫。一个人,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她会去吃死人坟头的供品吗?
  周立功把自己跟前的火踩灭,走到引娃的灶火跟前借暖,他要节省一些柴火。
  把饭做好,引娃一抬头刚好跟一缕阳光打了一个照面。她惊喜地喊了一声,二哥,天晴了!大年初一的太阳没有辜负人们的美意,在寒冷中挣扎着露出脸来与人同乐,它竟然没有忘记这烂窑中的苦命人,透过窗户上的玉米秆缝隙跟她打着招呼。
  引娃和周立功合力搬开了堵在门口窗口的玉米秆,把阳光放了进来。窑洞立即充满黄金一样的光辉,两个人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吃了年午饭。
  这顿饭虽然简陋,可引娃吃得很香很甜。


第十六节
  春节过后,关中道的地面就跟耍把戏一样变换着颜色。先是白色越来越淡,积雪正在融化,渐渐地褐色越来越多,土地脱去了雪袍子裸露了本色。大概这样赤身裸体很难为情,很快绿袄就罩在身上了。起初是淡绿,再是嫩绿,然后是深绿。光是绿色也太单调了,迎春花开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黄的红的白的花朵点缀在绿袄的前襟后背裤腿衣袖上,把春天的原野打扮得花里胡哨。
  颜色驳杂了,声音也跟着喧闹了。渭河开冻了,哑静了一冬的河水再也憋不住了,它们打着滚儿吆喝着。蝴蝶和蜜蜂给花哼着曲儿,软缠硬磨地要采人家的花粉,鸟儿一拨一拨地返回村庄,见了面叽叽喳喳地打着招呼。北归的大雁在高空呼儿唤女,一家子一家子地飞过人们的头顶。
  春季是闲季,无论是小麦还是大烟,现在刚刚起身,它们伸出毛茸茸的嫩芽,密密麻麻地铺满田野,就像一张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毯子。这样娇嫩的苗芽是不需要侍弄的,冬季人们给它们施饱了肥,老天爷又给它们喂足了雪水,这阵子它们会自顾自地往上拔节。这样的季节村民们除了靠在寨墙下晒暖暖,谝闲传,就是到田埂上蹲守着,陪着自己的庄稼,给它们说说话,鼓鼓劲儿,看着它们一天一个样地给自己长大。
  别人闲了周克文却忙了。去年秋末他只种了十几亩麦子做口粮,其余的百十亩地全部歇茬了,准备今年种棉花。现在二月了,正是棉花下种的季节。
  棉花种子是周立功从西安搞回来的,周克文一见就很喜欢。这新品种一看就跟老种子不一样,籽儿饱满厚实,好像里面憋足了劲儿,就等着在土里伸胳膊蹬腿了。
  这样的好种子当然要好土地匹配了。周克文留下的都是好地,是塬下的旱涝保收田。就这样的好地周克文也不敢大意,从这地一歇茬开始,他就不停顿地精心侍弄着它们,为棉花播种做准备。
  侍弄土地周克文是老手了。去年秋末别人种大烟时周克文已经给空地施了一遍肥了,别人看着可惜,说给歇茬地上粪不是浪费吗?秀才真是富得烧包了!周克文笑那些人眼窝浅,他这么做是养地,是让地蓄力。秋末施的肥正赶上冬季的大雪,厚厚的积雪捂着肥料,让它充分发酵,然后随着融化的雪水细细渗进土壤里,把土地滋润得膘肥体壮。现在开春了,土地一冻一消变得酥脆,正是下犁的好节口。
  犁地那天周克文和长工们都下田了。来到地头,大家等着把式先开第一犁。这第一犁有讲究,叫扎畔子。他要在自家和别人的土地之间划出一道界线,端端正正,既不伤了别人,也不折了自己。除了划清界线,还要确定深浅,是深翻还是浅犁,后面的人要跟着前面的走。一般这第一犁要由把式来下,功夫不硬的人不敢造次,今天这把式当仁不让的就是周克文,资格再老的长工也比不上他。周克文下的是深犁,他要把已经吃饱肥力的熟土翻上来,给棉花坐床培好地基。
  翻出来的熟土尽管已经酥脆,但周克文仍不满足,他把所有的人都吆喝到地里,每人一把木槌,一字儿排开,敲打地里的土块,哪怕指头蛋大的土疙瘩都不放过。经过这样整饬的土地,平整暄软得像铺了十层褥子的大火炕。
  周克文就是给棉花盘炕呢。他要让他的棉花在这样软乎乎油腻腻的大炕上生儿育女。
  下种的前一个晚上,周克文把长工全部留在自家住宿,谁也不能回去,他自己也到另一个屋子住,不跟老婆一起睡。早晨起来他罕见地拿出洋碱来让每个人把手脸仔细洗干净,然后对长工说,到地里谁也不能骂牲口,脏话一句不要说,忌口一天!
  周立功想笑,他觉得他爹神神道道的,不就是种棉花嘛,有必要搞得这么庄重吗?周克文看见儿子憋不住的样子,说要笑你尽管笑,咱不怕笑。
  有长工问,唱可以吗?周克文说,唱也尽管唱,这棉花是从河北那边传过来的,听惯了河北梆子,你给它吼秦腔,叫它尝尝咱这大秦之音,它肯定觉得这高喉咙大嗓门的调子过瘾,立马就服咱这里的水土了。
  那天的下种果然欢歌笑语,周克文赶着犁哼着曲儿,犁头轻轻划开地面,周梁氏把碾碎的油渣溜进犁沟里,周立功跟在他妈后面把棉花种子撒在油渣上,再后面是长工套上耱耙过去,寄托着希望的种子就这样落了地。
  棉花种下地就像把周克文的心种在了地里。他整天在地头转悠,有时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不知跟谁说话,有时圪蹴在田埂上一声不吭,一袋一袋地吃闷烟。到了饭点也不回家,周梁氏只得一次一次地指派周立功去叫他爹。叫得多了周立功就烦,见了他爹一跺脚正要数说,他爹剜了他一眼,倒先开口了。周克文说,你轻点,打夯呢,脚步这么重,吓了种子!周立功实在忍不住了,数说他爹,真是在鼓闲劲儿嘛,庄稼入了土要靠它自己长呢,人对它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他爹比他脾气还大,说你这娃咋这样没心没肝?种子憋在土里是最难受的时候,好歹我得陪陪它们,人对庄稼有情,庄稼才对人有义!
  周立功撇撇嘴说,你还真把庄稼当成人了?周克文惊讶地说,那你把庄稼当成啥了?夫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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