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呀?周克文刚要吆喝,可仔细一看,却发现是一个娃娃,一个眼生的娃娃。他赶紧把要冒出喉咙的喊声咽了回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楼下面,把自己藏起来。他知道这么小的娃娃肯定不是老贼,胆子小,万一受了惊吓一失足掉下来可不得了,五六丈高的树,好歹都会摔一个断腿折胳膊的。
周克文也不敢开院门,怕弄出响声。可不开门他憋着一肚子尿没处放,再憋就要尿裤裆了。还好这时春娥起来了,她端了尿盆走出屋门,看见她爹躲在门楼下的样子,不知道要干啥。周克文指了指头顶,春娥抬头一看,发现了桑树上的人。她刚要喊,周克文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给春娥示意,春娥也把喊声憋了回去。她明白了她爹的意思,心想这老人家也太宽厚了吧,别人都欺负到门上了,他还这样待人。周克文又招手示意,让春娥把尿盆端过来,春娥以为她爹叫她倒尿盆去,她心想,你都不能出门,我咋出去?没想到她爹让她把尿盆放在他脚下。春娥正不知所以,周克文边解裤子边对她摆手,她脸一红,明白是咋回事了。春娥悄悄地退回屋里,周克文这才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
解除了负担,周克文就猫在门楼下等着那娃娃。约有一袋烟工夫,他听见树上传来哧溜哧溜的摩擦声,知道这娃娃往下爬了。就在那娃娃落地的一瞬间,周克文开门出去,一把抓住了他。那娃娃吓得一哆嗦,周克文抡起胳膊正要扇他一巴掌,胳膊却在半空中收住了。那娃娃惊恐的脸朝着他,他认出他是谁了,虽然眼生,但他见过。
他是隔壁那个外路女人的娃娃,这两天一直在村子周围转悠,大家都看到了的。周克文生出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这娃娃是饿得没办法了才爬上树的。还有,他大概还想在高处看看他妈。周克文把紧绷的脸皮放松一点儿,问那娃娃,你叫个啥名字?那娃娃紧张地望着他,不敢开口。周克文说,甭害怕,我不打你。他想用手摸一下那娃娃的脑袋,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那娃娃见他的手伸过来,吓得直往后躲。周克文想这时说啥都没用,只有行动才能消除这娃娃的恐惧。恰好这时候春娥倒尿盆回来了,就对儿媳妇说,回去给娃娃拿个馍馍来。春娥连手都顾不上洗,立即拿了一个蒸馍出来。周克文把它递给娃娃,那娃娃愣怔着不敢接。周克文说,娃家,麦面馍,香得很。那娃娃迟疑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看见周克文笑着对他点头,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个馍一眨眼不见了,噎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周克文拉着娃娃说,走,到爷爷家喝点儿水去。这娃娃现在不抗拒了,被周克文牵进了自己家。
春娥给娃娃舀了一勺水喝了。周克文说,娃家,馍馍咱还有,可你现在不能吃了,饿急的人一次吃多了会撑坏的,一会儿给你带些馍馍拿回去吃。那娃娃怯生生地点点头,周克文问他叫啥名字,几岁了。他说他叫猪娃,八岁了。周克文对他说,猪娃,你以后不要再折我家桑树了。你没吃的跟我要,我给你。你想看你妈了我就把你妈叫到我家串门子,你到这里跟你妈见面。那娃娃又点点头。周克文说,你真是个乖娃。他可怜这娃娃,也疼惜这娃娃,看他虎头虎脑的,虽然黑瘦干枯,可机灵劲儿藏在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里。这样的娃娃放在谁家都该是宝贝疙瘩呀,为啥他妈就不要他了呢?周克文心里不免有些气愤,这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妈,为了自己活命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他不由得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隔壁的是妈吗?
猪娃说,是。
周克文又问,是你亲妈?
猪娃说,不是,是我婶娘。
这就对了嘛!周克文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接着又问,那你婶没娃娃吗?猪娃说,有,她撂了。啊!为啥呢?周克文一听,就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他对猪娃说,娃家,你给爷爷把这事说道一下。
猪娃觉得这老汉慈眉善目的,又给他吃的,是个好人,就详细给周克文说了起来。猪娃说他是北山畔的人,他爷他婆他爹他妈都饿死了,他二爸和他婶有一个小子娃,怕一家人都绝户了,就带着他和堂弟出来逃荒。四口人一路上沿门乞讨,走到半路上实在走不动了。一天晚上等他和堂弟睡着了,他二爸和婶娘商量事。他被婶娘的哭声吵醒了,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二爸说咱一家四口人负担太重,这样逃不了多远都会饿死,必须撂掉一个娃娃才能逃出活命。婶娘问撂谁呀,二爸说撂了狗娃。婶娘一听就哭了,说你好狠心啊,亲生儿子你也下得了手?二爸说,我们总不能撂了猪娃吧,他是咱哥咱嫂的香火人,得给他们留一条根,咱还年轻,逃出荒年咱再生。到了半夜,他二爸和婶娘把他弄醒,拉上他就跑,把睡梦中的堂弟撂在那里不管了。第二天他们走了十几里路在一处歇脚,没想到堂弟跟着逃荒的队伍找了来,竟然找见他们了。一家人见面抱头痛哭,狗娃给爹妈说,爹,妈,我以后当乖娃娃,再也不尿炕了,你们不要撂了我。第二天晚上堂弟死活不睡觉。他五岁了,多少懂一些事儿了,他叫婶娘把他抱在怀中,眼睛瞪得圆圆的,生怕睡着了再被人丢下。到天亮时二爸把狗娃抱过来,说你尿一下吧,一会儿又把你妈衣服尿湿了。他抱着狗娃往一边走,狗娃说我就在这里尿,二爸说,再远一点儿,大家都在这里睡觉呢,一股尿臊味。一会儿二爸一个人回来了,拉了我们立即起身。婶娘问狗娃呢,二爸说,你甭管了,咱们走。婶娘疯了一样撕住二爸,哭着问,你把我娃咋么了?你把我娃害了!你还是娃他爹不?二爸打了婶娘一个耳光,把她的哭声打没了,他说,你这个女人咋这么不懂道理,赶紧走!狗娃我绑在树上了,拿他的裤带绑的,死不了,天亮就会有人看见给他松绑的,至于能不能逃活命,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我婶娘一路走一路回头,可再也没有看见堂弟追上来。后来为了养活我和婶娘,我二爸一直不吃东西,硬说他讨饭时在外面吃过了,不久他就饿死了。再后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我婶娘给人当了媳妇。
周克文听完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错怪人了,这真是一对仁义夫妻啊,世上难得有这样的好人!可他仍然有些不明白,这女人既然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把猪娃带出来了,为啥现在又不要他了呢?
周克文问猪娃原因,猪娃刚想照实回答,忽然想起婶娘的告诫,就说,我不告诉你。
周克文说,你不告诉我就不给你馍馍了。
不给就不给,那娃娃说,我饿不死的。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嘿,这娃娃!周克文佩服这小家伙的志气,也就不追问了,笑着说,猪娃,爷跟你耍笑呢,来,拿上馍馍。他对春娥说,给娃多装一些,够吃个十天半月的。
春娥也听得眼泪汪汪的,她对她爹说,爹,咱家还缺一个放羊的。周克文说,这么小的娃娃,咋敢叫放羊?羊把他扯到崖下去咋办?春娥给猪娃饱饱装了一布袋馍馍,周克文对猪娃说,吃完了再来取,爷给你管够。
周克文牵着猪娃的手,把他送到门口。临走时他对猪娃说,乖娃,你要把你婶娘当亲妈啊,她太不容易了!
猪娃说,她就是我亲妈。
周克文拍拍猪娃的后脑勺说,真是个懂事的娃娃。
打发走了猪娃,周克文一回到屋里,就听见春娥在自言自语,可怜的娃娃,到哪里歇脚呢?
周克文知道春娥是说给他听的,抱怨他没有把猪娃留下来。他不是没想过,可不能。隔壁硬是不要这个娃,把他赶到外面去。他要是收下了,就是故意把人晾起来。毕竟那人是他兄弟,他不能让事情对比那么鲜明,那比扇人耳光还伤人!
外面烂窑多得是,哪个住不下一个娃娃!周克文对儿媳妇说。
猪娃婶娘给周宝根当媳妇了,这在周家寨算是奇事。周拴成咋会给儿子娶一个寡妇?而且还是北山畔来的难民,这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嘛。
其实这是没办法的事,周拴成败家了。
周拴成去年关了烟馆,大量买地,终于成了周家寨最大的地主。可他得意扬扬没有多久,就发现自己被那个算卦的坑了。大旱并没有在一年内结束,三月过后到眼下,一星雨都没有落过。他家的粮食早就吃完了,为了买粮不得不卖地。可现在粮食的价格涨到了让人咋舌的程度,一斗麦子十块银圆,一斗玉米七块银圆。相反,土地的价格一降再降,一亩上好的水田卖不到四块钱,旱地就更低了,一块两块都没有人要。地里长不出庄稼那就是废物,要它有啥用?再说了,人都饿得快走不动路了,哪有力气种地呀?现在把土地抛荒全家出去逃难的人都有了,那些无主的地到处都是,谁愿意要随便种。周拴成还算反应快,三月一过,眼见没有下雨,就知道上当了,赶紧卖地换粮,这多少有些进项,到了后来他想卖都卖不出去了。他的家当全部押在土地上了,卖不了地,哪有钱买粮啊?到眼下这份儿上,你手里没有粮食,哪怕有成百上千亩土地,你也是穷光蛋,跟叫花子差不多!
周拴成现在差不多就到这份儿上了。尽管他还有一百多亩地,可手里的粮食却少得可怜,旱灾要是再持续下去,他真担心自己一家人难逃活命。他恨死那个算卦的了,要是再碰上他,他肯定掐死他!他也恨自己,精明一世了,咋就在这事上犯糊涂?每想到这里,周拴成恨不得一头碰死算了。
可后悔没有用,过去的事不会重新开始,恨自己也不公平,谁不想发家致富?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想眼下咋过。
当然,办法不是没有,最直接的就是去给他哥低头认个错,求他哥接济。可他早就把话说绝了,也把事做绝了,现在咋有脸去求人!他要是这么做,周家寨人会拿尻眼笑话他。人是要有点儿志气的,他周拴成在周家寨好歹也是个人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