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梁氏骂道,你疯了,哪有哥哥给兄弟摔孝盆的?乱了辈分了!
他是我兄弟,我不能让他变成孤魂野鬼!周克文火了。
出殡那天果然是周克文为他兄弟摔孝盆。当他把那个冒着火苗的瓦盆顶上头顶时,周家寨很多人都愕然了。开天辟地,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情景。很多人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们更多的是震惊。当然,周克文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当众痛哭流涕,他不能把自己完全弄成他兄弟的儿子。
这是家族墓地,周拴成的坟头与父母呈品字形。从外形上看它比父母的坟头要矮一些,可里面却比父母的讲究多了。当年埋父母时周克文家境并不殷实,加上周牛娃是个抠门儿精,他弥留时一再叮咛要薄葬,所以周克文只给老人家们用土坯箍了墓,青砖砌了明堂面。可这次他兄弟就不一样了,墓全是用青砖砌成的,不但明堂全用青砖,就是整个墓道也是青砖墁地。这不光是因为周克文富了,更是因为他心里愧得慌。
葬礼一毕,周克文把别人都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墓地边。日头很热,风很燥,可周克文心里却很冷。他哭了。自从看见他兄弟的棺材,他的悲痛就一直憋在胸口,现在四下无人,他终于一泻而出了。他号啕痛哭,鼻涕眼泪在下巴吊成线。这痛苦一方面来自亲情,一方面来自内疚。长久以来别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和,可谁又知道他们压在心底的爱呢?这爱是血缘凝结的,割也割不断。他们是怄过气,闹过别扭,可这恰恰证明他们关系亲密,都特别在乎对方,一个人是不会跟与己无关的人纠缠的。就他来说,他不满意他兄弟,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他好,盼望他长进。说到底,他是爱他兄弟的,可就这样一个骨肉兄弟却在他眼皮底下饿死了,他谈啥爱呢?
他不是没有能力帮助他,也不是不知道他们缺粮,可他就是没有给他们施以援手。当然了,他兄弟没有向他开口,甚至可能故意跟他赌气,可他是兄长嘛,咋能跟兄弟计较呢?他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这一步的!
本家的人为啥不抬棺材?他们是看不过眼,故意给他难看的!他们一定在心里骂,这是啥人嘛,家里藏着那么多粮食,为啥就不拿出来救人呢?年馑都闹到这样了,不救别人且不说了,连你亲兄弟也不救吗?
是啊,你为啥就不救人呢?
周克文扪心自问。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自己了,只是今天饿死了亲兄弟,这问题忽然变得揪心扯肺了。
周克文一直学圣贤,可他发现自己咋也学不像。他是个庄稼汉,尽管读过圣贤书,可依然还是种地的。庄稼汉的梦想就是发家致富,周克文也不例外,他一生的希望就是田地成片,骡马成群,乡下有粮食,城里有生意。这不光是为了叫一家人过上好光景,更是为了实现自己布衣卿相的理想。不能入科举进庙堂,治国平天下,那就做一个声名卓著的乡绅,在地方上呼风唤雨。做乡绅是要拿财产垫底的,越有钱才越有势,越有势讲话才越有分量。只不过周克文发家致富的路子跟别人不一样。他记着圣人的话,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他不坑蒙拐骗,不伤天害理,靠的是手上磨出茧子,脑袋想出点子。这次年馑周克文算是歪打正着了,他提前积攒了粮食。灾年里粮食是宝贝,拿它干啥,他觉得要认真谋划。年馑不是总能碰到的,特别像这种大年馑,有了年馑也不是凑巧手里就有粮食。他这次是全遇巧了,要说是运气周克文不反对,但他更认为是老天爷对他的奖励。他是好人嘛,别人都种害人的大烟,唯独他坚持种粮食。既然是老天爷的恩赐,那更得用好了,要不就有违天意。他捏紧粮食,等着合适的时候出手换钱,在地价最低时大量收地,当然,城镇里有撑不下去的商铺他也不会放过。恰在这时候,二儿子周立功来信了,说他在西安筹办工厂,让他爹把家里的粮食保管好,万一他遇到资金困难,他爹就得帮助他。周克文特别高兴,觉得老二终于结束浮夸,走到正路上来了,他肯定要大力支持。现在老三在凤翔有生意,老二如果在西安再做了生意,那他们家可就风光得红透天了。
如果说荒年是老天爷对他的奖励,那么周克文也就认为荒年是老天爷对那些不种粮人的惩罚。周家寨现在的缺粮户以前都是种大烟的。周克文劝过他们多少回了,他们根本不听,不但不听,还反过来笑话周克文。这种人是听不进人话的,只能靠老天爷教训他们,他们眼下挨饿是遭了天谴,只有狠狠地饿一饿他们,以后他们才知道啥是庄稼汉的本分。
再说了,周克文知道灾害有大小之分,应对的办法也不相同。老话说得好,小灾靠周济,大灾靠运气。平时碰到一点儿小灾小难,亲戚朋友帮一把也就过去了,可要是碰上像眼下这样的大年馑,要死要活就只能凭运气了。这样的年馑里大家都得自保,谁也不能指望别人,别人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责任。圣人说了,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摆脱贫贱要走正道,靠别人施舍终究不是办法。
正因为这样,年馑里周克文很矛盾。一方面,他知道灾难当前自己理应行善,当乡绅不光靠有钱有势,还得靠仁义道德。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天要罚人,你得顺应天意。况且荒年对他是可遇不可求的发家机会,他不能只顾别人误了自己。正因为周克文心里矛盾,所以他做善事也犹豫。该做的他还是做,可做得有限度。该借的他借,上一次他一下子就借给孙县长五石麦子。该帮的他帮,从去年到现在,他陆续给周家寨的鳏寡孤独都送过一遍粮食了。不过散过一遍粮食后周克文就不再出手了,平日里他也不大出门,免得看见外面的事情焦心。他不但自己深居简出,也把家人圈在院里,没事不让他们到外面晃荡,省得招人嫉恨。你想,别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你们却吃得白白胖胖的,这对比太鲜明了,别人不眼气才怪呢。周克文一家人很少出门,村里发生的悲惨事他们也就很少知道了。
可这两天发生的事是周克文亲眼所见的,这对他冲击太大了。竟然真有吃人肉的,而且吃的还是他亲爹!史书上记载易子而食,可见古人还是有不忍之心的,眼下人却直接吃亲人肉了!天灾已经把人逼疯了。就算吃人的事与他无关,可他兄弟饿死了,就在他眼皮底下活活饿死了,这可是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啊!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周克文觉得他必须为周家寨做点儿事,要不他以后还咋在村里立足呢?村人的眼睛里已经有刺了。
周克文爬起来拍拍尻子上的土,急匆匆地朝县城方向走去了。荒年救灾,首先是官府的事,也只有官府才有能力应对这样的大灾难。黎民百姓平日缴粮纳税养活官府,不就等着这关口官府拉他们一把吗?孙县长眼睛瞎了吗,难道要等到人都死绝吗?他要去见这个父母官,为周家寨人请命。
太阳把原野晒蔫了,打不起一丝精神。路边站着可怜的槐树,光秃秃的身子,没有皮也没有叶子,一群吃饱腐肉的老鸹在上面打盹,嘴上的油水不时滴下来。周克文的脚步惊动了老鸹,它们嘎的一声射向前方,像一拨黑色的箭。看到这荒芜的原野,周克文不禁感慨万千,“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这是《诗经》里描写周原美景的句子,他们的黄龙塬就是周原的一部分,以前这里土地肥沃,庄稼茂盛,简直就是桃花源啊,现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四十节
从儿子的坟上一回来,引娃挑上扁担就要送水去了,她知道自己是啥人,没资格娇气。石猴赶紧阻拦,说你的病没有好利索,还要将息一阵子。引娃说,不要紧,就是身上掉下来一块肉嘛,吃狗肉都补上了。石猴不信,引娃要做个样子给他看看,她把扁担搁在肩上,胳膊平伸往下一压,要是往常那扁担早就弯成弓了,可现在它只是略微闪了闪。石猴受了惊吓,说姑奶奶,你甭逞能了,看伤了身子!引娃说,我总得练练吧,再躺在炕上要饿死的。石猴说,饿不死,有我呢。
石猴的话让引娃心里一暖,她相信这是真的。这次生病多亏了这男人,是他把她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这是一个好男人!引娃一直抱怨自己命不好,可她也庆幸自己有时命很好,总会碰上好人。在周家寨有周立功,前一阵子是孔先生,眼下是石猴。这些好人一个一个出现了,也一个一个离开了,她是不是应该赶紧抓住眼前这个人,把自己托付给他?
引娃拿不定主意。她知道石猴喜欢她,想娶她,他虽然没有直说,可那意思是明了的。她对石猴也很有好感,况且现在她已经没有娃娃了,对那个男人的最后一丝牵挂也剪断了,应该可以接受石猴了。可是不知咋的,引娃总觉得面对石猴她不来劲儿,不像见了她立功哥,心跳得慌,脸烧得疼,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整个人立即换一个样。石猴在啥地方就差那么一点点。至于这一点点是啥,引娃也说不清。石猴是好人这没问题,可好人不见得都要成为她男人,再说了,她现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心疼得要命,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情考虑这事情。
还是顺其自然吧,引娃想,要是有缘总会走到一起的。既然现在她还不能答应石猴,引娃也就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顾了,何况人家已经照顾她那么久了。
引娃执意要去挑水,石猴挡也挡不住,只得依她,他叫她慢慢来,逐渐恢复。开始引娃每次只挑半桶水,走一走歇一歇,石猴起早贪黑,把自己的水送完了再来帮引娃送。一个月后引娃就彻底恢复了,挑起担子健步如飞,毕竟她从小就是熬苦力的,身体底子好。
六月天气,太阳暴热,没有一丝风,空气干燥得能擦出火星来。那天中午引娃送完一趟水,正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