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并没为自身担忧,他立刻转身离开甲板,匆匆下到船舱。
他把翠仙扶起来,看到她眸子里去,“翠仙,你杀了什么人?说出来,说出来会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见到那个俏丽活泼刁钻的美人儿是两回事。
她牙齿碰牙齿,“是,”她虚弱地回答:“我杀了罗便臣。”
呵,怪不得。
电光石火间,他把整件事贯通。
翠仙嚅动嘴唇,四海把耳朵点近去。
“你们走了之后,入夜,他又来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抢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动,轰一声,他胸膛穿了一个大洞,血,血喷得一天一地,他嘴巴还能说话,他哗哗哗叫——”翠仙的声音渐渐凄厉。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护自己,你没有其他办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点头,“他说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犹如掐死一只蚂蚁。”
四海声音忽然沉了下去,“罗便臣死有余辜。”
翠仙已经力歇,“呵,死有余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断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对面,守护着她。
四海时常听老人家说,过头三尺有神明,他暗暗为何翠仙祷告。
她只比他大几岁,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乡间大宅高墙内的翠仙,内心温柔地牵动。
既然不能再见那个翠仙,对这个翠仙好,也是一样的。
这个时候,他舅舅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进舱来,“嗳,这只船上,什么都有。”他白饭黑饭都吃饱了。
见到外甥在一角发呆,他倒有点担心,“什么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这个时候呻吟一下,动了一动。
四海冷静他说:“她会好起来的。”
陈尔亨看了四海一眼,发觉外甥忽然成熟了,讲话口气像一个大人,他轻轻说“你都知道了。”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搔搔头皮,“当时她六神无主,满身血污,在赌场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与这件案有关的人统统赶往金山,一了百了,我们上船时,英国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语。
过一会儿他才问舅舅,“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与她一起逃亡?”
陈尔亨这样回答:“人,有时候要捱捱义气的。”
四海点头,这是他舅舅至今还能混一口饭吃的原因。
再过几日,不知恁地,天热了起来。
日与夜,单布衫都穿不住,浑身淌汗,简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节明明是十一月。
他极之讶异拉住老水手问长问短。
老水手答:“快到狮子城了,船朝南驶,必定越来越热。”
“呵,那么说来,整个世界,一个冷一头热?”
“也不然,你等着瞧,船渐渐往南驶,到了极南之地,天又转冷了。”
“嘎,这么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么叫做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气。
老水手一转身,打了一个突,低头匆匆走开。
四海回过头去,发觉翠仙站在他身后,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她披着一件黑长衣,迎着风,空荡荡像只空架子,全然没有重量,她颤巍巍他说:“天气好热。”
四海一颗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兴到极点,“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着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这次好,她没有再咯出血来。
翠仙看着四海,“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
四海只笑笑。
“那么赃,你不怕?”她低声问。
她那双猫儿眼,恢复了三分神气。
四海顾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点点头,“我会报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翠仙凝视他,过一刻说:“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
船在狮城泊岸。
骤然看到陆地,四海欢喜莫名,跟着老水手上岸观光。
翠仙叮嘱他,“你要小心,狮城也属于英国人,不要闹事,速去速回,替我买两套新净衣裳回来。
四海讶异到极点,“什么,又是英国人?他们倒是会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见一支米字旗,触目惊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没传得那么快。”
只听得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你乘风破浪,已经逃过大难,你听过电报没有?重要消息即时立刻由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四海失声了,“已经发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经发明了。”
四海额角沁出汗来。
翠仙笑,“你放心,是祸躲不过,我们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后的日子,统统是拣回来的,去,高高兴兴的去玩。”
四海细想,事到如今,乐得豁达,跟着者水手落船。
这一逛要待黄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亲戚,同样是中国人,讲的却是潮州语,四海仍然听不懂,内心嘀咕,这件事可真要想想办法解决,否则的话,要紧关头,你叽叽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对四海极之友善,四海吃得饱饱,饭后有人捧上绿色凹凸果子,一剥开来,四海惊绝掩鼻,这么臭!烂了。
谁知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莲,榴莲。”
留连。
四海静下来,他最爱留连的地方,是包宅墙外,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些山海经告诉墙内的翠仙。
街上处处是大芭蕉树,开出鲜红与嫩黄的花来,香气清新,看样子,狮子城也绝对是个好地方。
“可惜有英国人。”四海喃喃道。
“他们无处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厉害。”
“是极度狡猾深沉的一种人。”
“他们的皇帝,很会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说:“奇是奇在英国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画片。”
“普通人也见得到?”
“他们风俗不一样,女皇帝书片挂在巡捕房,倒处叫人看。”
还有这种事,“神气吗?”
老水手回答:“不过是个穿戴考究的外国女人,叫维多利亚,裙子一样光着膀子,一头一身金刚钻,都是进贡的宝贝。”
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缝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操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缝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银金,予取予携?要用腰那样粗水炮射到山坡冲烂石块泥沙,然而用淘箩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来,运气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个矿派都有主人,你争我夺,每日动刀动枪,不知葬送几许人命,你以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话。”
四海羞红一张脸。
晚上,他睡在醉若烂泥的陈尔亨身边,喃喃道:“妈妈,外边世界真如山海经一般!返家以后,我会逐一告诉给大弟小弟,大妹头小妹头他们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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