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四海忽然发觉舅舅从头到尾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活着也似做梦,而罗四海不知恁地,误打误撞,闯进他的梦去,与他分享梦境里的喜怒哀乐。
一朝醒来,他仍在家里,母亲会同他说:“到西厢去问四婶婶借一壳米。”
四叔四婶就住在前头,他们一家有鱼有肉,故此每月黄昏专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乐趣无穷。
四海叹口气,如今他离开了家,担起这项借米责任的,该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头,男孩上门去又还好些,他们总怕男孩忽然转运有了出息之后会记仇,而女孩,爱怎么欺侮都可以,她们凭什么翻身。
他离了家,一壳米够吃了。
四海鼻子发酸,终于那穷眼泪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这些委屈,墙内的翠仙统统知道。
他什么都告诉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说:“小兄弟,厨房少了一名伙头军,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吗?”
“肯吃苦,有志气。”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迈开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尝试。”
俗云近厨得食,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带到厨房,他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灶头,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块块黑色的煤炭,用风箱吹得通红,上边搁着铁板,大铜锅一只只排开,阵容庞大,厨房里热得人面色通红,心火旺盛,大厨一见他就喝道:一还不动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负责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夹在夹子里,朝着炭火烤到两面黄为止。
别看这简单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个早上四海聚精会神瞪着炭火,眼前渐渐一片血红,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块白毛巾扎在额头。
没想到第一天工作就获得赞赏,水手下来,大声说:“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没有一块焦,船长问你们是几时转的性。”
四海高兴得一颗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这事,诧异问:“你喜欢做厨子?”半晌才喃喃说:“也好,行行出状元。”
陈尔亨笑,“他怕饿,靠近厨房,比较稳当。”
四海被说中了心事,但笑不语。
在厨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学一次即会,没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炉火实在热,四海发了一脸疮,每晚临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觉睡醒,又像没事人一样。
船到天竺,他已成为厨房一份子,自由进出。
他舅舅说:“偷点好东西出来吃。”
四海立刻涨红面孔。
“不中用的东西。”
翠仙嗤一声笑出来。
她又长胖了,气色好许多,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把摺扇回来,自然没有先头那几把考究,但装模作样地扇起来,也很有风情。
四海觉得十分宽慰,倒底又活下来了。
一夜,四海在厨房轮值,师傅们均已休息,一名学徒开小差去了乘风凉。
偏偏有水手下来说:“船长肚子饿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第四章
“喂,快动手呀,我站在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随手抓起蔬菜肉粒,烧红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脚乱,加些胡椒细盐,以及华工吃剩的白饭,盛在碟子上,双手捧上。
水手见锅气十足,香喷喷,眉开眼笑捧着上去了。
这时那学徒气急败坏地赶到,“你做了什么,嘎,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两人战战兢兢,蹭在一角,那学徒是广东人,一边哺哺骂:“作死,作死。”
半晌,船长房那水手又出现了,“喂,刚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用学徒走投无路,仍骂:“作死。”
谁知水手会错了意,“杂碎?”竖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长赞赏呢,中国菜,顶呱呱。”他走了。
四海与学徒面面相觑。
杂碎?
从来大师傅说:“我做了一辈子厨房,都没听过有杂碎这味菜,可是现在他们三日两头指明要吃杂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观光?”老水手问。
陈尔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狲,猢狲像人。”
四海不以为然。
船上还有黑人,皮肤黑得像墨一样,四海开头只当他们开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来见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黄人都不同他们说话。
翠仙说:“比支那人还要低一级。”讲话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说话。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刚在踌躇如何归还给它的主人,只见一个小小外国孩童瞒珊走近,大大的蓝眼睛,金黄头发,对着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还他,他的保姆出现了,一阵风似卷至,抱起小孩,捂着鼻子,把那只球一脚拨进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层去,当四海患猪瘟,要不,就是大麻疯。
之后,翠仙就温言对四海说:“不要乱走。”
可是,那样卑微的他们,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讥笑人家像猢狲。
四海不以为然。
翠仙拍打着扇子,“几时好上岸?真腻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陈尔亨真会挖疮疤。
翠仙不语。
他们二人共了这样大的患难,却一点不见真情、
再过两日,四海总算明白厨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热闹,只见船长站在船头念念有词,随即一个长条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说:“没想到阿根返不到家乡。”
四海十分怅惆。
“他妈与老婆还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带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过半晌又说:“离乡别井,谁也不知道葬身何处。”
四海忽然之间害怕了,他又几时才可以回家?
但随即他的好奇又战胜一切,他问:“这么大的船,怎么会动,靠风吹帆过大海吗?”
老水手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靠机器推动。”
“什么样的机器?”
“呵那要读书才会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带我去看看。”
“咄,那种要紧地方,闲人免进。”
四海心痒难搔,“机器又怎么会动?”
“烧煤,一只大锅里喷出水蒸气,推着机器动。”
四海仍然想破头无法明白。
“洋人的法宝多着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陆地来,陆地可以凿开灌进海水,这样大的船照样渡过。”
四海纵然动容。
翠仙同他说:“脏,上岸时当心饮食。”
四海紧记在心。
但他还是一个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围上去观看。
只听见笛子呜哩呜的吹,一只竹箩的盖子缓缓被顶开,一条恶形恶状头作三角彩色斑斓的大蛇扭曲着身子钻了出来,像是会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头一前一后,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个究竟。
忽然之间,他耳边听得一声低喝:“不要动,跟我走。”
这是谁?
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大汉,有点面善,既然大家是中国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着他进窄巷。
那大汉十分惊奇:“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海亦愕然,这人是谁?语气没有恶意。
“香港的巡捕画了你们三人的画像悬红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忽然之间,他想起来了。
当然他见过这名大汉。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与舅舅离去,适逢他进来,陈尔亨与他碰撞一下,幸亏人家不予计较。
他怎么也在这里?
呵,同在异乡为异客。
大汉追问:“那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你莫叫他们连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说:“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汉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辩,“我认她作姐姐。”
大汉颔首,“你们只早走一步,英国人随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问话。
四海嗫嚅问:“整个香港都知道了?”
大汉笑,“不见得,不过出来混的人肯定都晓得。”
“我们……的情况,是否凶险?”
大汉双目炯炯有神,“外国人把我们当猪,猪杀了人,那还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正法,否则的话,威信何在?”
类似理论,四海已听翠仙讲过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问:“我们可是猪?”
大汉仰起来,长啸一声,“当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四海。”
“我叫庞英杰。”
四海与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个朋友。
“小兄弟,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落脚?”
四海据实答:“我不知道。”
庞英杰微笑,那两个大人没告诉他。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四海想起来,“我知道了,你去做铁路。”
庞英杰点点头。
“这铁路是什么,竟要那么多人去建筑,它是万里长城吗?”
庞英杰大笑,“慢慢说给你听,别担心,我们还会见面。”
“庞英杰,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我四海为家。”
四海笑,“你总有母亲吧,你的妈妈在哪里?”
庞英杰怔住,过半刻才喝道:“胡说什么?快给我上船去躲起来。”
四海犹自问:“英国人为何那么厉害,船驶了那么久,每块地上都竖米子旗”
“那还用说,他们号称旗不落之国。”
四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呵地一声。
“回去吧,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你乘哪只船?”
庞英杰不语。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庞英杰笑,这小子不笨。
“你对头是谁?”
庞英杰忽然豪气发作,刷一声剥下上衣,指着胸口一排四个圆疤,“朝廷的洋枪队!”
四海先是退后一步,随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圆圆的疤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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