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剑平扑地拜倒道:“老伯母救命大恩,没齿不忘!”
老妇人叹息一声,道:“不用客气,你站起来。”
她以手中鸠杖,指向一块大石道:“坐下来,我还有好些话要问你。”
尹剑平应了一声:“是!”遂即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吴庆也在一旁坐下来。
老妇人看了儿子一眼,道:“今天难得看见了太阳,你去把娘腌的咸鱼拿出去晒一晒……还有那两面鱼网该晒一晒了。”
吴庆不大想去,老妇人不停地挥着手,他只好站起来不大甘心地去了。尹剑平心里有数,老妇人这是借故有意把儿子支走,她必然有些话,不打算要她儿子听见。
“我是故意要他走开的。”老妇人看着儿子渐去的背影、道:“因为有些话,不能告诉他!”
“我明白你老人家的意思!”
老妇人点点头,神色大为缓和地道:“你是一个聪明、智勇兼具的年轻人,昨夜初一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你的大异寻常。”
“你老人家太夸赞了!”尹剑平感伤着道:“果如伯母所说,我也就不会负伤,落得如此下场了!”
“那可不一样。”老妇人的那张脸,忽然拉长了。“那是因为你的仇家过于厉害!”她冷森森地接下去道:“这个天底下,我想能够与‘丹凤轩’为敌的人大概还不多见。”
尹剑平怔了一下,昨夜他毒发之时,语无伦次,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实在已无从记忆,对方又与自己说了些什么,却也印象模糊!是以,乍闻老妇人提起“丹凤轩”这三个字,由不住使他大吃一惊!
略为收敛镇定,他反问道:“伯母莫非也认识丹凤轩的人?”“我太熟了……”老妇人冷冷地道:“你用不着再对我有什么怀疑,把你所经过的都告诉我吧,我已经对你说过……
我们是一条路上的。”
尹剑平神色一凝,道:“你老人家想知道一些什么?”
“你的真实姓名,身世!”老妇人缓缓地道:“最重要的,是你与‘丹凤轩’的结仇经过。”
经过了昨夜的一番邂逅,他已经对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有了较深刻的认识,况乎对方母子与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虚言搪塞。顿了一下,他喃喃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了,伯母一定要听吗?”
老妇人点了一下头,说道:“我非要知道不可。”
尹剑平苦笑道:“好吧!我也实在应该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了,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伯母还请代为守口。”
老妇人冷冷地道:“孩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到头来不为外人所知的,你的事也并不例外。”
尹剑平想不到她竟然会这么说,当时想了想,事情也确是如此,再深一层想,简直就没有守密的必要。
老妇人冷漠地笑着,接下去道:“一个人不能永远在黑暗中过活的,要想强大,就必须要接触阳光,退缩和逃避都不是应敌之策。说出了你心里的畏惧,找出其中的症结,试着去克服它,这才是上上之策!”
尹剑平在对方昨夜拿出了另一枚“丹凤签”暗器的时候,心里已对她有了初度的认识。
听了她这番话之后,心里略一运思,也就不再隐瞒,当下遂即简单择要地将自己姓名出身以及结仇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老妇人不止一次地表现出“震惊”神色,直到尹剑平一直诉说到小店谋刺甘十九妹不幸自身遇害时,她才伸出手止住他再说下去!
“以下的我都知道了。”
一面说着,她遂即由位于站起来围着眼前的这棵大树,转了一个圈子。脸向着外面的一片湖水,她用手里的鸠杖,击点着面前的一块大石:“老天……老天……想不到我十年不入江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转过身来,尹剑平发觉到她的那张脸已经变成了一片绊红,原先脸上的那些块状红斑,似乎在这一刹,都串联在一块。她并且发出了剧烈的喘息声,很困难地摇动着她瘦长的脖子。
尹剑平吓了一跳,上前道:“你老人家……怎么了?”
“不要……紧!”老妇人摆了一下手,回身又跌坐在座位上:“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岳阳门满门上下,居然就这么完了,还有双鹤堂……哼哼……”
说到最后,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忽然抬头看着尹剑平道:“你曾提到了岳阳门李铁心的那口玉龙剑?”
尹剑平道:“晚辈已经带来。”
“好!”老妇人道:“拿给我瞧瞧。”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转身回房,须臾取剑步出,恭敬交到老妇人手上。
老妇人一只瘦骨如柴的手,轻轻在剑上摩挲着,连连点头道:“不错,这口剑我见过。”
一面说着,随手向剑匣上一拍,只听“呛”的一声脆响,匣内长剑已自行跳出。
老妇人手握剑柄缓缓抽出。
尹剑平忙道:“小心剑上有毒。”
“我知道。”一面说,她把剑放远了,嘴里向外轻轻吹着气:“好厉害的毒气。”
尹剑平道:“你老人家可曾留意到剑上的那个指印?”
老妇人徐徐点着头,豆大的目光,缓缓地在剑身上转动着。她又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说,这个指印,是甘十九妹留下来的?”
“不错!”尹剑平道:“就是她。”
老妇人那张瘦脸上,拉下了极深的两道皱纹。良久,她才点了一下头,说道:“这个丫头,果然同你所说,是一个身怀绝世奇功的女子……”
尹剑平现在已渐渐地看出来这个吴老夫人大有来头,只不知她在武功造诣方面达到如何境界。当下,他遂即以试探的口气问道:“你老看出了什么?”
吴老夫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手指着那口玉龙剑上的一个指印道:“这个指印,极不寻常,揆诸天下武功绝学,能够在百炼精钢之上,留下指痕的只有一两种功力,这一两种功力,也都早已失传武林。”
尹剑平追问道:“那么这又是一种什么指力?”
“一指金刚!”吴老夫人冷冷地道:“内着以‘五指灯’的内功,两招合济,乃构成‘绝命一指’!”
尹剑平内心不禁大为折服。吴老夫人所说的显然又较乎当日之“一鸥子”冼冰更深一层,这也就证明了她本人的武功造诣绝非等闲之辈!
“这个小女孩,竟然有这等功力,莫怪乎所向披靡,天下无敌了!”
一面说,她反复地看着这口剑,松弛下垂的眼皮,连连地眨动着,不时地“嗯”上一声。
“还有,”她喃喃道:“这个丫头显然已同她师父水红芍一般精于施毒之术,较之当年的水红芍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尹剑平心里充满了震惊!呆了一下道:“你老人家是说这口剑上的毒?”
吴老夫人缓缓说道:“这些毒是以‘含沙射影’的内功真元加附上去的,孩子……你可曾看出了那毒的出处来吗?”
“这个……”尹剑平道:“想必是由体内发出来的吧!”
“不然,那就太玄了!”
一面说,她遂即扬起了一只手,又道:“我告诉你吧,这是武林之中,从来不曾听说过的秘闻,哼……水红芍这个女人,我实在对她太了解了!”
接着她冷笑道:“毒是由十根手指上发出来的,你知道吧!不是指内,而是指外。”
尹剑平一时不知如何置答。经过这么多次的挫折,尹剑平才开始慢慢地对这个甘十九妹有了较深的了解,然而了解越深,也就越加地对这个姑娘心存畏惧!
吴老夫人冷森森地一哂,道:“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经过浓缩之后,注入大小如同米粒般的蜡丸之内,用时藏于十指之内,一经涌出,即可伤人于无形之间,实在是阴狠毒辣之极!”
尹剑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吴老夫人道:“话虽是如此,一般人却是万难这般施展,除非是具有我方才所说的那等功力,否则自身必为所害……”她顿了一顿,又道:“当然,对于水氏师徒来说,却是例外,因为她们师徒日夕浸淫毒内,体内早已有了免疫于这等剧毒的抵抗能力,就这一点来说,她们已占尽了优势,一般武林中人,即使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果事先不能了解此点预作防护,吃亏丧命事在必然。”
尹剑平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吴老夫人把宝剑递过去道:“收起来吧,这口剑你好好留着,以后还有用处。”尹剑平接过收好。
吴老夫人双手拄着那根鸠杖,由藤椅上站起来,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阳光把她留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的脸上这一刹那间似乎变得更为苍白,那些残留在她的脸上的玫瑰红色的斑痕,也就被衬托得更为显著了。她心里包有一团火,可是外表却是一块冰,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构成一种强烈的冲突,这正是终年她坐立不安,内心犹豫痛苦的主要原因。
前面沙滩上,吴庆正把一条条的干鱼平铺在地上,浪花不时地卷上来又退回去,留下雪白的泡沫,在冬日骄阳下,闪烁出灿烂的银光,很快地就又消失了。一切是那么的“静”,却又是静中有“动”。吴老夫人像是有满怀心事,只是远远地认定那个方向注视着。往事、仇恨、年华……如同卷起的浪花,碎溅在心头上,“生命”却像是掠过眼前的一双翡翠鸟,刹时间拉远了。
尹剑平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静静站立在她身后。
吴老夫人脸上忽然绽开了一片苦笑:“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人毕竟是很渺小,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终生坚持信心和固守原则。”她顿了一下,才又接口道:“然而……即使是最坚强的人,在无穷的岁月侵袭之下,也会憔悴,欲振乏力,也变成了岁月的俘虏,空有壮志雄心,而莫能施展,就像是那堵水中的礁石。”
她扬起手中鸠杖,指向疾流中的一块凸起礁石。
“十年前,我初来这里,它是何等雄壮,当得上中流砥柱!”她感伤他说道:“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你再看看它,几乎已将崩塌了!”
疾流奔浪,已把那堵屹立波中的礁石中心都掏空了,整个正面都陷凹进去,相信再过数年,就有倒塌的可能。
吴老夫人回过头来,十分感慨地道:“人也是一样的,所以空抱雄心和固守原则,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