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容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丫头,这不是一首,而是一句。”
无射用手掩住了那泪,摇了摇头,“我就念这一句。”她本不是容易哭的人,但在宛容释面前,有一种莫名的威严与慈和,让她不知不觉露出了真性情。
宛容释看了宛容玉帛一眼,缓缓地问:“丫头受了很多苦吧?”
宛容玉帛点头,“很多苦,”他摇了摇头。“换了是我,我受不起,她比我坚强太多。”
宛容释又看了宛容砚夫妇一眼:“一生都住在这门里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是苦,嘿嘿!”宛容释冷笑了一声,缓缓地道:“玉帛,还不快扶你媳妇儿回你房间去休息?你娘说得对,你累了,想必丫头也累了。”
无射放下了掩泪的手,怆然叫道:“爷爷!”她没想到这样就进了宛容家的门。
木岚和宛容砚大惊,“爹!”
宛容玉帛却早已猜到这样的结果,一揽无射的腰,轻轻易易破门而入,回他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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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是这样的,你娘也是这样的,为什么你爷爷却不是这样的?”收起了眼泪,无射看着宛容玉帛的寝室。室内一剑一琴,自是有读书人“剑胆琴心”之意,此外一尘不染,干净得很,可见宛容家对宛容玉帛的关爱之情,并没有因为他离家三年而稍减。
“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宛容玉帛与她一同游目四顾,看着自己的房间,语气温柔,眼神也很温柔。
“就是念书念傻了的样。”无射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爹你娘有多蛮横,若不是你爷爷,我真的掉头就走,谁还敢嫁给你啊!”
“他们生怕你骗了我,你这么——”他顿了一下,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倒自己先笑了。
‘妖媚成性!“无射替他说了出来,忍不住好笑,”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
宛容玉帛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娇媚慵懒的样子,嘴角的那一抹似笑非笑,不禁叹气,“我骂你?你比我娘还蛮横,我娘是娴淑女子,最多说你两句不中听的话,你蛮横起来,杀人放火什么都敢的,你当我不知道?”
无射突然不笑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宛容玉帛也就那么定定地回视着她。
良久良久,无射才道:“我骗人,但这一辈子,我只害过一个人,杀过一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地道,“我害的那个人,叫做宛容玉帛,我杀的那个人,叫做钟无射。”
宛容玉帛笑了,“那你是一个笨蛋,害的那一个没有害死,杀的那一个也没有杀死。”他温柔地叹了一口气,“无射,我一直知道你的本性是好的,你——不用怀疑——”
“我没有怀疑!我害怕!我害怕你也把我当成是妖娆淫荡的女人,我扮了这样的女人那么久,我不知道我改不改得过来,可是我不是的!我……我……”无射颓然放下手,转头,“我不是的。”
“你这样便很好。”宛容玉帛走过去,把她整个搂进怀里,“妖媚的也好,这样的也好,我从未要求你改,是不是?你已习惯了那样说话那样笑,别人也许不喜欢,可是我喜欢。”他在她耳边悄声道,“一个漂亮的女人;懂得表现她的美色,并不是件坏事,不像我娘——”
无射忍不住破涕为笑,“你是在赞我还是在骂你娘?她听见了不气死——”她一句“才怪”还没说出来,“格”的一声,大门洞开,木岚一张铁青的脸就在眼前。
宛容玉帛万万没有想到木岚真的便在门口,搂住了无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人还没进门,先让玉帛学会了背后骂娘?这样的女人,我……”她天性不会骂人,气得脸色铁青,却“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射却对着她嫣然一笑,主动抱住了宛容玉帛。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木岚简直要气晕过去,颤抖着手指着她,大叫一声,“砰”地关上门,往回跑去,“相公!相公!”
“她一定去告状。”无射吃吃地笑。
“以后不要这样气我娘了,好不好?”宛容玉帛叹气。
“好。”无射乖乖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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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岚被无射一激一气,一心一意要找宛容砚告状,把无射赶出门去!但她回房,却没有看见宛容砚像平常一样在桌前看书,桌上一张摊开的纸,纸上刚刚写了两个字“日见……”一支上好羊毫放在一边,还因为墨汁淋漓而洒了几点在纸上。可见主人离开得匆忙。
宛容砚生性稳重,近乎木讷,他是绝对不会扔下笔就走的,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木岚呆了一呆,顿了顿脚,转身往宛容家锦绣堂跑去。
宛容砚不在书房,定是被老爷子叫去了锦绣堂!一定出了什么事!
藤萍——》锁心玉——》充官
藤萍
充官
木岚往锦绣堂去,一路婢仆们纷纷招呼“夫人好。”木岚充耳不闻,笔直往锦绣堂去,她被无射一激,浑然忘了自己原本知书达礼,是万万不会这样莽撞冲动的。也许她本是冲动的人,只是平日压在书经之下,无事触发,竟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锦绣堂,她推门而入,耳边只听到宛容砚一句:“孩儿与绣坊同生同死,绣坊是宛容家祖业,岂可拱手送人?”
“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木岚一足踏人锦绣堂,赫然便看见宛容释手里拿着一张黄色锦缎,上有黑色一圈大字“告”。上书:
“绣户十七人,经县陈词,论宛容家绣坊非理断人财路,毁坏织器,独卖绣品事。今两验其词,绣户十七共告宛容家倚财断货,求请公平处置,不求余财,故据本朝令‘诸应备尝而无应贸之人者,理没官’,判宛容家绣坊充官,遇赦毋还。”
木岚脸色惨白,“这……这是?”
“官府的判书告事。”宛容释气得冷笑,“有绣户十七上告宛容家专卖绣品,宛容家竟到下了判书才知情,你说可不可笑?”
“诸应备尝而无应贸之人者,理没官,怎会是这个意思?宛容家纵使有罪,也只应赔偿绣户,为什么会绣坊充官?”木岚惊怒交加,手指着告事,“县太爷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哪里专卖绣品,又哪里毁坏织物?宛容家绣品无双,自然贾者多矣,有什么错?”
“莫说了,官府瞧中了绣坊,想要充官还怕找不到因由?”宛容释“啪”的一声收起了告事,“判绣坊充官,遇赦毋还!嘿嘿,他还想得周全,生怕皇上大赦,坏了他的好事!”
“爹,绣坊绝不能拱手让人,这是宛容家的基业,祖宗的心血,我宁愿死在绣坊,也不愿让官府糟踏!”宛容砚“砰”的一声一手拍在案上,一张上好的檀木桌被他一拍而裂,只见他神色惨然,“便是官府来强夺,我情愿抗命!”
“砚儿说的有理,死也要死得有骨气!我已经通知你娘和你两位叔婶先行躲避,他们明天便会走,我们不走!我们是宛容氏的宗亲,这绣坊是宛容家的根,官府来夺,那是逼民造反,难道,你我还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爹,那玉帛怎么办?他刚刚回来,难道就让他陪着咱们一起死?”木岚明知要守绣坊,那是必死无疑的做法,但爱子心切,仍忍不住问。
“明天我就找个借口赶他走!”宛容释负手在堂里来回踱了几次,“宛容氏的血脉不能因此而绝,让他和他的小姑娘一起走!”
木岚虽然不愿,却也知此时无法计较其他,顿了一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颤声道:“爹,可否让玉帛在家多住几日再走?他三年未归,我……我……”她舍不得亲儿,“反正官府敕令当也没有这么快兑现,他刚刚回来,我想多……多……看他几天……”说到这里,眼泪终掉了下来。
“那就多留他三日,三日之后,我赶他走!”宛容释何尝舍得自己的孙儿,但义之所趋,却令他不得不做出决定。
宛容砚搂住饮泣的娇妻,热泪盈眶,却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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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射头一个觉得事情变得很奇怪。
她正在对镜梳头,在挽一个古臀,旁边放着一个珍珠簪子,却是木岚昨天拿来的。
宛容玉帛早早就来她暂住的厢房看她。
“玉帛,你不觉得你家这两天变得很奇怪么?”无射梳了古髻,不配首饰,却把那簪子拿在手里晃来晃去,“第一,你娘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她前几天不是恨不得我立刻从家里消失?第二,爷爷反而不大理我了;第三,你家里有许多人不见了,连仆人都遣散了不少,第四,我竟然看到爹在哭!我有一种预感——”她神秘兮兮地回过头看着宛容玉帛,“你家要出大事了。”
宛容玉帛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拿过她手里的簪子,细心为她插上。
“你这样笑,就是说,其实你已经知道,只是你不想说。”无射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瞒我的,这是你家,连我都知道了不对劲,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强装无事,到底想骗谁?”
“说到骗人,自然谁也骗不过你。”宛容玉帛也叹了口气,“这回我倒希望你真能骗倒他们,让他们走。”他说得很落寞,却强作笑脸。
无射伸手,慢慢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出了什么事?”她平静地问。
只有坚强的女人,在面临剧变之前,才会有这样的平静,因为她清楚自己承受得起打击!
“官府要把绣坊充官,爹和娘他们……他们不愿出让绣坊,准备……准备——”宛容玉帛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准备以死相殉?”无射平静地问。
“是——”宛容玉帛慢慢地道:“他们已经作了准备,却不敢告诉我。我猜,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把我们赶出去,娘这几天对你好,是不想我生气。”
“那你打算怎么办?”无射仍是平静地问,目光湛然看着她的男人。
宛容玉帛抬起头来,仍是那样温柔地层颜一笑,慢慢地道:“和你想的一样。”
无射看着他,看着他温柔的笑颜,挑衅地挑起了眉。
宛容玉帛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说:“把他们搬走。”
无射笑了。
然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叫做“把他们搬走”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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