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们又到城隍庙,上九曲桥,赏荷花池,并在大殿前的广场喝上海有名的鸡鸭血汤。
无关乎工作,也无关乎指导,感觉是纯粹的玩乐。在夕阳西下时,他们乘着黄包车回报社。珣美回头看,向晚的街灯迤逦闪烁着;愈来愈遥远,如一场绚烂的梦。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下午,她内心最美的上海回忆,也差不多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
※※※
二月底,季襄南下福州筹款时,蕴明的信由汾阳的陇村寄来。收件者指明报社,内容是写给季襄,除了互探近况外,有一段是关于珣美的:由秦先生处得知,珣美真与你同行。今镇上闹得风风雨雨,段马两家皆出大笔赏银,沿通衢要道寻人,你务必小心。
另,珣美乃段允昌之女,马仕群未婚妻,与曾世虎关系匪浅,对你们的任务殊为不利,不知是否已妥善安排?
陈若萍看得目瞪口呆。她说段珣美这个女孩不简单,果然是大有来头,她还责怪季襄一反常态,带着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回来,原来他有自己的目的。
但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慢着,她必须想清楚。
依照她对季襄多年的了解,只有两种可能会留着珣美,第一,在对付这票走私集团时,可以当成一步交涉的暗棋。第二,如果暗棋当不成,还可以用珣美换回一笔赏银,增加报社的资金。
陈若萍愈想愈有理。难怪季襄对珣美的态度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在日常生活中,总有不自觉的纵容,甚至还要自己让她做一些轻松的编辑工作,害她呕了好几日。
原来珣美只是变相的人质而已!
但是还有一点,季襄可能想不到。这人质并不笨,有时还挺神秘莫测的,万一她是来替曾世虎卧底的,整个报社不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中吗?
她愈想就愈急,忙到珣美的卧铺搜索着。床上床下细细找,只有一些简单的衣物,最后才在床板夹层中翻出一个粉红色绣有蔷薇花的荷包。
她把沉甸甸的东西倒出,金闪闪的首饰一下子刺到她的眼睛。哇!珣美身怀一大笔财富,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后面有声音喝道。
陈若萍吓了一跳,转头看是珣美,就冷冷地顶了回去:“我在搜你的床,你没看到吗?”
“你凭什么搜我?”珣美伸手过去说:“荷包和金饰还我!”
“我不还!这是你父亲段允昌私贩鸦片、军火,残害民族国家,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理应再归还老百姓!”陈若萍用身体挡住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珣美惊愕地说。
“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晓得你有个未婚夫叫马仕群!”陈若萍冷哼一声说。
去他的未婚夫!珣美强作镇静地说:“是谁告诉你的?不可能是季襄,他要我别透露,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瞧她那笃定的样子,仿佛季襄就捏在她的手掌中。她也不论论自己的斤两,还真以为季襄会对她好吗?
若萍妒恨交加,在失去理智的边缘,脱口便吼道:“偏偏就是季襄告诉我的!他说,你的来历有问题,叫我们要小心防范你。你以为他真的让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吗?才不呢!
他留你在这儿,不过是要用你来对付曾世虎;或者软禁当人质,拿你和你父亲交换一笔赎金而已!”
那些话如大小石块袭来,几乎令珣美站不住脚。她是常常怀疑,季襄原本一到上海,就要摆脱她的;但在火车站,因为某种理由,他改变了心意,难道就是陈若萍所说的这些计划吗?
在茫然无措之中,她仍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季襄真的那么说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陈若萍更狠地说:“搜你的睡铺,也是季襄下的命令,他怕你和曾世虎私下有所串通。事实上,我已经通知你父亲,说我们知道你的下落,准备要领他的赏银了!”
迷雾散去,尖锐的利刃由各方刺来。珣美感觉到那无法承受的痛,她向陈若萍冲过去说:“还我的荷包!还我的月牙蔷薇!”
“不!我不给你!它是属于老百姓的!”陈若萍大叫。
两个女孩扭成一团,撞歪木箱,翻倒椅子,惊动了在前头装订周报的杜建荣。
“怎么啦?你们干什么吵成这样?”他看到眼前混乱的景象,设法要阻止。
“快帮我抓住段珣美,她和曾世虎是同一伙的,快抓住她!”陈若萍尖声喊着。
“还我的蔷薇!”珣美仍是那一句话。
建荣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想去拉陈若萍,陈若萍就打他;想去扯珣美,珣美就一头撞过来,害他摔向墙壁。
“快点!她人跑了!”陈若萍叫着,脚差点踩到他。
杜建荣追出房间,看见珣美在后门露台,将热水泼了一地,又把热烫的煤球洒了,然后往小楼梯下去,在冷冷的风中,跳到了满是泥泞的青石板路。
“快!往前头追!”陈若萍推着他说。
杜建荣飞似地跑到大街,穿过人群小巷,来到后街,但除了几个玩耍的小孩,什么都没有。
珣美会往哪里走呢?他往每个方向都晃几步,就是不见她的人影。最后,陈若萍也追上来,大力喘着气。
“找到了没有?”她问。
“没有。”杜建荣摸摸头说:“真是奇怪,她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这下子我们怎么向季襄交代呢?”
“操什么心?有我呢!”她说。
“你说她和曾世虎是同一伙,我不太相信。”他说。
“我可是有证据的!”陈若萍瞪他一眼说。
“不管,我还是四处找找她,她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就在这附近。”他坚持说。
直到天色全黑,夜风夹带着海潮的湿气扑面而来,杜建荣才瑟缩着身子,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报社。
珣美就这样失去了踪迹。
杜建荣有预感,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季襄都会大发雷霆的。因为,他本身虽不是什么神经敏锐之人,但居于一种男性对珣美喜爱的心理,他隐约明白,季襄是非常在乎珣美的。
※※※
季襄一个星期后由福州回来,一进报社,尚未去掉风尘仆仆,就迫不及待发表此行的感想。
“款项筹得如何?”陈若萍第一句话便问。
“那些华侨和企业家都很热心,可惜军政府飘摇不定,人人都拿不定主意,议论分歧,我们只有自求多福了。”季襄说。
“怎么会?军政府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吗?”杜建荣说。
“支持者有什么用?政权全部操纵在地方派系手上,他们说穿了,也不脱军阀占地为王的想法,视军政府为傀儡,废立凭他们高兴。”季襄说:“大元帅就常感慨,革命空有理想,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实在寸步难行。”
“我们是早该有革命军队了。”黄康说:“像我们现在寄人篱下,或用打游击的方式,根本是以赤手空拳在打天下。”
“打什么天下?我们为的是救国救民!”陈若萍说。
季襄笑笑,往厨房方向瞄一眼,怎么不见珣美呢?她向来对这些言论最有兴趣,总要抢着来听,今天倒躲起来了。
“现在北方情势有变,段祺瑞向日本借款,买武器练新军,整个政局有一触即发的危险。我们目前对付曾世虎,希望长江中下游的火并,上面叫我们一定要谨慎,若一个弄不好,连南方都要牵扯进去。”季襄继续说,但已有些心不在焉。
大家围在桌旁,翻着南方最新的书报手册。季襄前后绕一圈,就是不见忙上忙下的珣美。
人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很怪异。
“珣美呢?”季襄再问一次。
“她……她跑了!”陈若萍大声地说。
“她跑了?你是什么意思?”季襄的眼睛眯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严厉。
“我们揭穿她是军火贩子段允昌女儿的身份,她老羞成怒就跑啦!”陈若萍说,很清楚他发怒的前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依旧是那危险的表情。
“是蕴明姊写信来,她还警告我们要小心段珣美。”陈若萍连忙将信取出,平摊在他面前。
季襄很快地把信看一遍,再瞪着她说:“就这封信?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她一时舌头打结,还是杜建荣替她回答:“若萍当面指责珣美是曾世虎派来的奸细,两人起了争执,珣美由后面楼梯跑掉,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奸细?珣美怎么可能是奸细?这太可笑了!”季襄用力将信一丢,就往女生的睡房走去。
三人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全跟了去。只见季襄瞪着空荡荡的床发呆,没一会儿竟到处翻找,好像珣美就藏在里面一样。
“季襄,你太过份了……”
陈若萍尚未说完,他已经看到那只蔷薇荷包,往桌上一倒,所有的金饰原封不动。
他的脸几乎是铁青的,话由齿缝中吐出,是骇人的:“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太了解珣美,月牙蔷薇是她的宝贝,她或许不要这些金饰,但荷包不会不带走的!”
三人都吓住了,除了提到杀父仇人,他们都不曾见过季襄这种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她就是跑了,不敢再回来了嘛!”陈若萍强迫自己要理直气壮。
“不!珣美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人!”季襄向她走近一步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要你的答案!”
“我……我只说,你押她当人质,想用她和她父亲交换赏银……我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陈若萍支吾地说。
“你真的这样对她说?”季襄的声音都哑了。
陈若萍点点头。
难怪珣美不敢回来,难怪她连荷包都不要,她真以为他要出卖她吗?但上海那么大,她身无分文,没亲没故的,能去哪里呢?“你们找过她吗?”他问两个男生。
“找过了。这一星期来,我们有一空,就大街小巷找,连曾世虎那儿都查过,就是没有……”黄康说。
“天呀!一星期,整整七天……”季襄不敢再想下去。
他无法想像她会发生什么意外,那超出他能忍受的范围。
从那天起,季襄的心有一大半都在找寻珣美。他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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