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也的难缠颇令尉迟端不是滋味,年少气盛的他一向自以为是,在王府呼风唤雨,偏偏一人江湖便吃了瘪,锐气大挫。但也因为他傲气比天高,为了向他的父亲证明自己已然足够独当一面,方才讨来这份差事;若有差池,甭提一面称王,恐怕还会落人笑柄,永难翻身。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对裘胭脂,他志在必得。
不管她是否真有移山倒海、改天换日的通天本领,或只是道听途说,她对他的将来起了决定性的关键作用,所以,他决无放手之理。
也因为这点坚持,使得一心想速战速决的袁克也不耐其烦,对这公子打扮的男子他既不能痛下杀手,又要应付对方的死缠烂打,偏他全心牵挂胭脂的安危,几番煎熬,使他浓眉重锁。
铁拳喂进尉迟端的小腹,而他狡猾的端脚踢中袁克也,两人扭成一团,顺势滚落马背。
这厢打斗未休,胭脂失去尉迟端的倚靠只得抓紧马鬃,一任马儿载着她漫无目标地狂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一批远观缠斗的人马乘虚而入,由路一端挡驾,意欲阻止胭脂的去路。
他们手提大刀,迎面而来,直劈马的四蹄,釜底抽薪,他们的守株待兔终于要取得代价了。
刀影乍闪,飞马哀鸣,他们在乱蹄中将背上的人儿掀翻。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僻叭响,眼看争夺的女子便要手到擒来,岂知,又有程咬金杀出,三批人马齐汇,厮杀之声震天撼动,各为其主,乱成一团。
被争夺的人儿被抛向半空,身体笔直掉下,在昏迷中滚落斜坡下的悬崖。
这样出乎意外的结局突地震住厮杀的人群——
袁克也最先反应过来,他扭身冲到悬崖边,眼眶皆裂,全身血液像霎时流个精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尉迟端满脸可惜神色,断然下令。
“对呀!对呀!没能把人带去,就算尸骸也好。”有人附和。
“费尽周章,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该死的笨女人。”
有好一会儿,袁克也变成木塑的人偶,他动也不动,就在众人秽语诅咒不断时,他抬起头来,缓缓地转身:“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令人厌恶!”枯槁如灰的凄厉化成冰珠的咆哮,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袁克也足尖挑动,一柄坠地的兵器瞬间幻为电虹,笔直插人其中一人的胸口,那人登时毙命。
痛苦穿肠入肺在他的胸口炽烈燃烧,他的忿恨熊熊烧毁他的理智,烧红他邪魁的眼,由他掌心发出的气流,招招夺命于眨眼间。
只见他身形过处,已成尸野,就连尉迟端也未能幸免。
袁克也站着,衣袂飘飘,冠已倾,发丝乱,杀人的快意为什么仍然填不满他心中的大窟窿,为什么?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问苍天,苍天无语!
※※※
失速的撞击让裘胭脂的身子重重落下复被弹起,几经上下弹动,最后倒卧在一张织就的大网中。
网的四个角被巧妙地拴绑在不同的石柱上,仿佛是人的事先安排。
四周岑寂,飞泉倒挂直下,峭壁巨岩布满墨绿的青苔蓟草,可见这里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幸好还来得及。”清淡的释然声响骤然响起,在烟波浩瀚的水瀑中却格外清晰。
一袭布衣,一柄木杖,肩负褡裢,白面布履,系红丝绳编结的腰带,尾端是颗蜡蜒复眼图案的战国琉璃珠,为他一身的素雅缀上神秘丰采。
他用两指试试胭脂的鼻息,唤道:“无盐。”
“是,师父。”距离他数尺外一个声音粗糙、相貌极丑的女子应声而来。
“把胭脂带回去吧!”
“知道。”她力大无穷,轻易将裘胭脂的身子一扛,不即不离跟着布衣人的身后离去。
※※※
竹篱茅屋被四周茂密的树木所包围。
秋菊几穗,浅黄轻绿,芭蕉涉趣,一草一本全是自然景观。
透过户牍,可见竹丛青幽,蛱蝶数点。
胭脂苏醒过来,触鼻全是清凉爽脑的药草味。
模糊的人形逐渐清晰:“义父!”胭脂动容。
睁眼见到亲人,那错综复杂的情感非笔墨可以形容,她喉咙硬咽,千头万绪,无法言语。
被胭脂称为义父的人毫无老态,他长身玉立,询询儒雅,长发披肩,眉长入鬓,优美的单凤眼昭昭荡荡,三分落拓的潇洒,七分放意山林的逸气,犹如散仙。
他放下手中书册:“别动!无盐已经替你煎药去,稍安勿躁。”
胭脂苦笑,她挂怀的不是自己沉重的伤势:“义父,请原谅胭脂破了誓约。”
女子限制于先天本就不适合六韬纵横风水奇学的体质,当初在她苦苦哀求之下,郭问见她略带根骨慧心才传以相地之学,但也要她立下终生不语的誓言,如今——
看她挣扎着下跪,郭问并不劝阻,他反身,双手交剪:“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切都是劫数。”
“徒儿有愧恩师。”
“不必多说,一切义父早已了然。”万般诸事不过包罗于屈指捻来间,玄机奥妙全在他方寸计算里。
“义父……”
“静心养伤吧!”他气定神闲。
“我不能,至少必须托人带个口讯给袁郎,我想让他知道我安然无恙。”
“没这个必要。”
胭脂哑口无言。她义父神机妙算,能决祸福于千里外,但是,“没必要”是什么道理?
“你还不懂吗?愚儿!”郭问遥望天际,“你我都是朝廷颁布皇榜要缉拿的人,身份原就敏感,如今,你的身份已经暴露,还妄想再以同样的面貌模样出现,你可想过,因为一己的儿女私情,将会带给山庄何等的灾难?”
“你是要我终生留在此地?”
“就当你坠地时已然死去,如何?”
所以,她非死不可!在世人的心目中,永远地消失。
胭脂如遭雷轰顶。怎么会这样?不经意的分离竟是永远——
“我已经失去通天的本事不是吗?”这样的她与常人无异,为什么不能回到袁克也的身边。
“别忘了你的本领不只有预测吉凶而已,你可是太祖洪武建国以来惟一的女地脉师,你认为官府皇家的人肯放过你吗?”
地脉师之珍贵是可遇不可求,正因为如此才引得人人觊觎,都将他们当作嘴里的一块肥肉,非吞之而后快。
“这一来,我跟袁郎岂不永无再会之日?”胭脂喃喃自语。
“是福不是祸,人生充满变数,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目前,你还是安心养伤吧!”郭问不为所动。
情爱于他不过清风明月一场,但,人间多少痴儿女却在其中不得脱身,唉,
问世间情是何物?无情,却不成世间呐!
第八章
夜深人静,万物幽谧。
一双手轻巧地拢上柴扉,困难地踱出这块净土,秋霜点点露华浓,她却坚持着,被月影拖曳的身影如烟似雾,只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的树林里。
草庐在片刻后燃起晕黄的烛光。
“师父?”
衣着整齐的郭问坐在竹椅上,神色淡漠,仿佛对胭脂的私自离去早在意料中。
“她可有留下什么?”
“一封信。”无盐恭敬地拿着裘胭脂留下的告别信,等着他定夺。
“毁掉它。”
“师父不看师姐留下的信?”她知道自己丑陋,说话总低着头。
“她会再回来的。”
无盐绝不怀疑郭问的话,就算他说天空会掉下一只猪,她也绝对点头称是。
对她师尊,无盐不是盲从;他是一代奇人,所经之处常常创造出许多奇迹来,她相信他。
“无盐知道!”
“我晓得你不放心,跟去吧!”她臼头肥首鸡胸深目圆鼻,不堪入目之至,俗人却不知她有颗善良的心。
她深厚的眼窝闪过愉悦光芒,不再死气沉沉。
“谢师父!”
他合眼,不再言语。
※※※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胭脂十分明白她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才踏入山庄范围,或明或暗就已经发现好几路人马扎营在流离森林中,登高远望,明目张胆监视山庄的一切举动,偌大的帐篷全镶嵌皇室的徽章。
严密的守卫,滴水不漏。
然后,她看见了策马出现的石虎。
他怒发冲冠,一脸不善,直抵主帐篷所在。
“奉我家三少爷的令谕,请诸位离开隶属私人的土地。”
“请你们家少庄主出来说话!”
“我们家少庄主在夫人失踪后也不知去向,亏得你们不是布下天罗地网吗?怎么连我们少庄主离家都不知道?”呸!一群明知故问的黑心人,要唱大戏,他石虎可没空搭理。
“胡说,前夜我麾下还有人看见他半夜大叫狂奔四处,这不全是你们的障眼法吗?”
“要不是咱们家三少爷一再交代,我石虎可不屑跟你们这些无耻之徒说上一个字,呸!”他一口痰落地,“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快快滚出咱家地盘,时间一到,莫怪我们不客气了。”铿锵话语一言毕,石虎头也不回地吆喝着马儿离去。
胭脂再也没有心思去研判事情的发展会变成怎样一种情况,他说袁克也离开山庄,到底是障眼法还是事实?不回山庄一探究竟,她不会死心的。
抱住树干,她沉重地喘着气,抱伤颠颠倒倒走来,已经费去她十分气力,眼看天色微曦,她还有气力绕过层层暗哨明岗由后山溜回主屋吗?
显然是有心无力了,力气终于和意识一同告馨,胭脂的身子失去自主地往下滑,螓首一偏,昏迷了过去。
※※※
凛冬来得早,初雪在黑夜白昼交替间无声无息地铺盖整片大地。
草庐里,烧炭的暖炉烘焙着热气,胭脂和无盐相对碾着药材,幽幽夜空,只偶尔听得屋脊的落雪和炉炭燃烧的爆裂声,人无语,夜也依旧。
秋去冬来,胭脂回到草庐已有一季之久。
“师父远游去,明明说好这几日就会回转,眼看大气就要变坏,怎生是好?”无盐将胭脂碾过的药材分门别类,忍不住抬头眺望窗外的天色。
“不用担心,义父一定会在下一场瑞雪飘下之前回来的。”胭脂微笑。
现在的她仍然会笑,笑容也依旧甜美,但是,在她心中有某些东西崩坏了,即使过着寻常的生活,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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