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二年五月,清军打到南京,二、三十万南明守军望风而逃,弘光帝朱由崧丢下南京自己逃命去了,此事史称“乙酉之变”。
柳如是看到明朝灭亡的命运已无可挽回,一脸悲切而圣洁的表情,便劝钱谦益一同以身殉国,来个“你殉国,我殉夫!”,一同跳水自尽。但钱谦益却十分不安,他走下水池,试了试又走了上来,抬头对柳如是说:“水冷得很,我们不如改日再来吧?”这是典型人物的典型动作,贪生怕死,不愿为故国作烈士。柳如是没有想到,这个名满天下的东林党首领,竟是一个软骨头,在极端失望之下,她“奋身欲沉池水中”。
钱谦益早料到烈性妻子的打算,忙追上去将她紧紧抱住。这时,家丁回来报告说清军快要进城了。钱谦益便吩咐使女们好好守住夫人,绝对不能出事,自己则匆勿去找马士英商量。刚到马士英的住宅,他看到大门洞开,守门的卫兵已无影无踪。钱谦益猜到马士英已经出逃,于是去找赵之龙和王铎,三人商议的结果是:一致同意投降。
钱谦益于是赶到城外,代表南明政权,跪在大雨中迎接清军。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诗,讽剌钱谦益说:“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钱泳《履园丛话》评论说:“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
之后,钱谦益向豫亲王多铎献上了金银实物和珍贵古玩百来件。这件事后来被人拿来大做文章。但在当时的情况下,钱谦益不得不这么做。
陈康祺在《即潜纪闻》中说:《柳南随笔》载豫王下江南,残明诸臣咸致重币,以虞山钱牧斋所献为最簿。其所具柬帖第一行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尾亦如之。其贡品乃流金银壶,法琅银壶各一具;蟠龙玉杯、宋制玉杯、天鹿犀杯、葵花犀杯、芙蓉犀杯、法琅鼎杯各一进;法琅鸽杯、银镶鹤杯各一对;宣德宫扇、真金川扇、戈阳金扇、戈奇金扇、百子宫扇、真金杭扇各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以是为薄,则厚者可知!
可见当时南明官僚人人争相巴结多铎,钱谦益不过是不得已而随大流,他送的礼也是所有官员中最轻最薄的。
钱谦益虽然另投新主,但他内心强烈的矛盾心理比任何人都要强烈。当他看到被拘押在多铎军营中的弘光皇帝时,他竟然忍不住失声痛哭,在其故主面前一跪不起。在强烈的羞愧心理驱使下,钱谦益决定尽余力做点事情。他努力游说多铎,说吴地百姓一向驯顺,因此不需诉诸武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平定。在得到多铎的保证后,钱谦益利用他个人的影响力劝说江南各地的士绅,说“天与人归”。钱谦益这样做并非要替满清效力,他只是看到扬州大屠杀的可怕结局,希望能阻止清军屠刀之下的成千上万的汉人被杀死。
无论怎么说,变节行为在道德上始终是要受到谴责的。钱谦益后来受到了许多名士的大力批评,但他一直努力安慰自己说,正是由于他自己甘心忍辱负重,才使毫不必要的流血得以避免,许多人的生命得以保全。这是一种羞耻与骄傲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钱谦益认为他用名节为代价,作出了自我牺牲。“文字狱”的核心人物吕留良(许多传奇故事中认为,他的女儿吕四娘为了家仇,设法潜入紫禁城,杀死了大兴文字狱的雍正皇帝)后来也曾经表示出类似的个人情感困扰,他说:现在我知道了,以饥饿求死容易,以牺牲节义求生存难。
钱谦益后来确实帮助过一些忠君之士摆脱了满清的迫害。比如,他帮助黄宗羲使浙江忠君之士王珝将军安全获释,所以黄宗羲后来在著作会有称赞钱谦益的传记。1655年,顾炎武因杀死家仆而被满清地方政府捕下狱时,也曾通过一个朋友请钱谦益帮忙,钱谦益出面奔走,帮助顾炎武出狱。
在非常时刻,斗争之尖锐、复杂超乎人的想象,因为未来时局的发展是难以预测的,总会出现许多脚踩两只船的情况。钱谦益迎清兵入城,反映了他对强权的屈从,但他不像吴三桂、洪承畴等人,并没有进一步为虎作伥,并没有将满清的权力奉为统治权威,无论是当时他为避免江南出现更多的扬州十日而四处奔走,还是后来他积极谋划反清复明,都充分证明了这点。但历史总是用道德的尺度来评价,难道一定要钱谦益投水自尽才是利国利民吗?还是“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难”?许多时人都很希望有个答案。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过的不再存在。人死其实十分简单,复杂的是为什么死。
清初反清志士王思任有一段话颇为精辟:“可以死,可以无死,英雄豪杰自知之也。英雄豪杰一死不足了其事,则可以无死;其事已了而死至,则可以死。……使必以一死为贵,则死而死矣,何济人世事。”
陈寅恪先生曾说:“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认为钱谦益降清是因为性格怯懦,但我更倾向于认为钱谦益降清对他在崇祯一朝仕途的绝望,以及他对在南明仕途的期望,毕竟,他是名扬海内的大才子,他始终有些不甘心,这是他“首鼠两端,居心反复”的根本原因。但他这种期望很快就破灭了,不仅仅是后来清廷并未封他做丞相,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的爱妻柳如是对待他的冷淡态度,刺激加重了他因为失节而产生的悔恨的心理。
但柳如是却始终不能原谅丈夫的不死投降事清行为。一次,钱、柳二人出游,看到一处泉水清澈,钱谦益想脱鞋袜洗脚,柳如是站在一旁冷笑道:“你当这是秦淮河么!”柳如是实在严冷得很。只一句话,就完全吐露了她对钱谦益的鄙视、厌恶。
1645乙酉年秋天,清政权召南明降臣去北京接受封职。北上的当天,众降臣都携带妻妾,唯独柳如是不肯随行,她身穿大红服装,屹立道旁,一言不发,悲愤地看着自己那晚节不保的丈夫在清军的押送下离她而去。
明朝皇帝姓朱,柳如是着红袍,暗示自己的反清复明之志。众降臣面对一个女子这种壮举,都感到羞愧难当。钱谦益更恨不得钻到地下,他悔恨交加,在途中写下了“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这样深深自责的诸句。
『注:翟茀,古代贵族妇女乘坐的车饰的雉羽,翟茀班,谓妇女辈。』
钱谦益的心情可谓是失落之极了,这种不被妻子原谅和理解的原因仅仅源自于他的没有舍身取义。在今人看来,确实很难以理解。但从另一个方面,却说明了柳如是强烈的政治倾向。
传闻钱谦益北上、柳如是留居南京时,乘机与人通奸,“子(钱谦益的儿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柳如是通奸之事无论真假,钱谦益对她的宽容可见一斑。
钱谦益到了北京,得到了“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但半年后就称病返回老家,用诗酒消耗他剩馀的生命。这时钱谦益常为一些不遂意的事情而生气,外忧清议,内惭神明,烦躁时常绕屋彷徨,自言自语道:“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次在旁冷冷道:“你当初不死在乙酉南京陷落之日,而死于今日,这不是太晚了吗?”钱谦益哑口无言。
自此后,钱谦益长期暗中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屡冒杀身之祸,展现出历史人物极为复杂的一面。
归庄在《祭钱牧斋先生文》中写道:“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䜩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时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鬔鬆。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
这段话是比较公正的。历史是非常复杂的,尊重历史事实就不能简单对待。钱谦益在弘光朝廷覆亡的时候有苟且贪生之念固然是事实;但他内心里念念不忘恢复明朝,实际行动上多次冒杀身之祸从事反清复明活动,也不容抹杀。
钱谦益辞官后不久,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关入刑部大狱。家人都不敢出头,只有柳如是单身带了一个包袱,随行护送在押解兵卒的刀光剑影之间,照顾钱谦益。可见从这个时候起,钱谦益已经用自己的行动重新赢回了妻子的信任。这一次官司,据说是柳如是行贿三十万金,钱谦益才得无事放归。
钱谦益因此对柳如是感激涕零,作诗说,“从行赴难有贤妻”。当时有人看了还觉得不舒服,因为柳如是到底还是“妾”,不能就这样说的。
清·祝纯嘏《孤忠後录》记载说:顺治四年,黄毓祺起兵海上,从舟山进发,打算收复常州。钱谦益特意命其妻艳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师,适飓风大作,海船多飘没。黄毓祺溺于海,赖勇士石负之,始得登岸。
钱牧斋《后秋兴》诗之一有句:“闺阁心悬海字旗,每于方寻系欢悲。乍闻南国车攻日,正是西窗对局时。”据考证,此诗就是咏黄毓祺事。“闺阁”是指柳夫人无疑。
黄毓祺兵败后,清廷查知钱谦益与黄毓祺有牵连,下令缉拿他。清顺治五年四月,正在病中的柳如是“蹶然而起,冒死从行”,紧随丈夫一同去到南京。经柳如是全力奔走营救,请托斡旋,钱谦益才得以免祸。出狱后,被管制在苏州,寄寓拙政园。但钱柳二人在苏州过着饮酒下棋的悠闲岁月时,还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政局变化与战局发展。
顺治六年,钱谦益和柳如是从苏州返回常熟,移居红豆山庄。在这种局面下,钱谦益并不曾闭门韬晦,表面上息影居家,在绛云楼以藏书检校著述;暗中与西南和东南海上反清复明势力联络,以耄耋之年奔走道途;其中柳如是对他的影响不可小觑。钱谦益先后与南明桂王的大学士翟式耙、郑成功、张名振和张煌言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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