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面无旁色:“原来如此。”
果不其然,可叹帝王心,海底针亦也。
我心下还想着顾倾源的去向,如今又有这么一尊大佛抓着我不放,心急如焚,只觉得如坐针毡般难受。
“时候也不早了,见你也无心观灯,念你一个女儿家处境堪忧,不如由朕送你回府可好?”
他虽是试探的语气,但哪里是容得我拒绝的。
故作心安,下跪言谢。
哪知他笑我一声‘矫揉造作’
我只得跟在他身后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入了南城官街,便也远了人海,一路无话,也不知能把眼睛往哪里放,生怕得罪了皇帝。
他倒是轻车熟驾,自动绕过相府正门,只管把我丢在角门处。
圆月高挂,他眉目清寒,许是我看花了眼,总觉得他的神色颇为紊乱。
“景三小姐,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带着深深的蛊惑,还是他想掩饰什么?
微暗的月色下,他的背影重叠,有一丝错觉,我竟从他身上看到了顾倾源的影子。
这果然就是‘日有所思’么?
微微叹息一声,推了角门。
是夜,等不到顾倾源的消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全无睡意。
辗转到了天暮时分,宝宸点了烛火,将我摇醒,道:“小姐,方才女婢推门打水,只看到顾先生撑一把伞杵在门口,伞面上都堆了雪了,伞棒上也结了冰了。”
一听是他回来了,宽了心,却是气道:“你倒是眼尖的,天都没亮呢,随他去吧。”
宝宸全然不知我生哪门子的气,只管领了我的命,吹熄了蜡烛。
屋外,那男子的神色犹如这夜幕里的苍狼,握着伞的左手松开的略显僵硬。
顾倾源将手放置眼前,微微运气,手上的冰霜化成雪水,滴落到地上。
覆雪,是不是昨夜松开了你的手,顺带也松开了你的心?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是那少女成长历程里的音容笑貌,于是一心的寒冰得意瞬间瓦解
温眉笑目恐君殇
听窗外一夜风雨,宝宸早已去了小厨为我熬药。
我盯着黑漆木门,上设空档雕花,纹路蜿蜒曲折,却是像极了我的心境。我终是参不透顾倾源的,为何他有意多番殷勤待我,却又是想把我推进那深宫里去?
于我情难自控,与他,恐怕是言之尚早吧。
思来想去,我起身径自捡了梳妆台壁上钩挂着的斗篷随意披上,推门而出。
门外再是没了那人身影,却见园中,圆石桌上,放置了一对棋盒,正是那日明阳山上对弈时所用的尚州白玉棋。
此棋是顾倾源的物件,不知他何时放在这的。
我踩在湿冷的青石道上,方知我忘了穿鞋。
昨年夏夜,我于顾倾源提着灯盏坐在石凳上下棋消遣,这张圆行石桌不知蹉跎了多少岁月,上面刻一方棋盘,棋盘上的纹路早被风雨侵蚀,多处残缺。
犹记得那时我一声抱怨:“用之伤眼,弃之可惜。”
正思及此处,我抬眸望向院门,正如我心下感知的那样,顾倾源持以一贯的温笑走在那一路流光溢彩的晶石小道上。
不知所措时,他弯身抱我进了屋子。
那满身温凉的男子,屈膝在太妃椅前,握住我素白的脚腕。
我只是惶恐的抗拒,却被他用那藏蓝的衣袖包裹。
只觉立马有暖意徐徐。
我错愕地问他:“内力?”
“是。”
八岁那年我见他,携一身书卷气息,着一身寒苦破落,此后年月里,他只文墨,何时见他武斗过。
心内一阵寒凉,自问眼前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随他给我穿了鞋袜,朦胧间,他扶了我的腰身到了园中石桌前坐下。
吩咐宝宸去里屋取了描笔和砚台。砚台上置浅底清水。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磨石。
“此墨一经使用,千古不化。”
又是片刻,他径自扶我站起,立于身后,将一杆描笔放在我手里。
再是握我右手,画起那棋盘的纹路来。
朝阳恍若西射,约莫三刻钟后。
纹路黑湛的棋盘尽入我眼。
听他在我耳畔蛊惑;“我要你永远都忘不了。”
只是倾源,你是要让我忘不了昨夜你握紧了我的手,还是让我忘不了人潮拥挤下,你要护我周全的誓言?
“你让我担忧了一夜,我便让你终生牵肠挂肚吧。”
心底轻叹,男人的誓言,果不其然是世间最好听的话语。
“素手十指可待,我便入了那血海宫墙,顾倾源,你便不觉得你太过自私了吗?”
他将我在朗日下指着皇宫方向的左手拂下。
“你若是觉得迟了,便怨我一世罢。”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对他那无邪灵之气的眉眼深感厌恶。
只因他不阻我入宫,只因他对我的情意从无决心!
“愿这一双尚州白玉棋可教会你深宫冷暖。”
他双手捧着棋盒。
我眼眶氤氲,这个教会我初情的男人,果然冰冷到了极点。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春秋里,我竟是在他温笑的眉目里,中了他的毒。
事已至此,他会这般直言赠我白玉棋,定是料定我敢接下。
自然不能让他失望,我树起傲骨,将这一双白玉棋盒接下。
我笑了,笑得牵强,这个陪伴了我七年的人,我该是尊他一声师长?却也无言,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顾倾源走了,踩着他为我铺的一道晶石。
岂言逐爱却寒心
方没了顾倾源的音讯几日而已,这日午膳在爹娘的院子里用了,连同两位许久不曾见到的姨娘,先后漱口方歇。
爹叫人上了茶水,一干人等在堂入座。
我坐在爹娘的右下首,如今再看这相府的厅堂已然又是另一番心境。
怕是爹也怅然,听他道得这么一句:“一晃若雪入主承央已有六年了,我一生就得这么三个女儿,现在就连小女儿也要入宫了。”
娘亲止不住拿了绣帕把眼睛擦得微红。
却见红姨娘接过话茬:“妾身也是看着三小姐长大的,还记得十五年前,老爷下朝归来,抱着三小姐在堂前逗笑的场景。”
“那也算是老夫这辈子最为轻松的岁月了。”
我自是记不得十五年前的事情,但是记得七年前的初秋,爹带顾倾源进府,那年大姐尚未进宫,府里尚未扩建,正值萧条。
那一袭青衫泛旧的男子不知打哪处深山来,眼眸涌着泉水,却是耀了我的眼。
“爹爹放宽心了才好,此经入宫,女儿定不会辱没景家门楣。”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那么我还去躲什么呢?
爹爹多年苦心栽培于我,我如何能像当年的二姐一样,为爱放逐,寒了他的心呢?
“爹对你,给予了厚望,入宫之后,切记行事要小心,不然,你大姐性情濡弱,又是一宫之后,怕是难做。又说你那性情乖张的二姐,怕是她行事狠辣,不好收手。”
“两位姐姐,自是疼爱我的。”爹听我这么说来,也只能顺了气,曾几何时,他也将期望放在大姐二姐身上过。
“宫里不比家里,怎比得上你娘同你两位姨娘一样无所相争,一心为爹好。”
爹素来治家严谨,若是两位姨娘有什么歪心思,怕是早被逐出相府了。
“但求宫中姊妹多是和善之辈。”
爹笑我一句:“天真!”
肃了脸色:“都先各自散了把,覆雪且随我到书房来。”
我承了爹的命令。徐步来到书房,越过那道曾经无数次隔着我同顾倾源受学的画屏。
见爹从丛书的夹缝里取出一本蓝皮小册。
我大约猜出这是一本名册。
“你把它带回房中熟记,这且是与你同届入宫候选的世家小姐,后宫权派与宠派素来对头。这利弊取舍,顾先生也都教过你。再看这其间又有多少会是到朝堂之辈的眼线尚未知晓,你若是多听爹爹的忠告,在这后宫之中也算是无虞了。”
自幼,顾倾源便教我处世之道。与他相处多年,我尚能从他身上悟出三分来。
今日从爹爹口中听到此番言谈,或多或少听懂些许眉目,只是我不愿将自己想成一枚棋子。惟愿我依旧是爹娘捧在掌上的明珠。
我捧着这本花名册,心下略微沉重,这里头又会有多少奇女子。
夜里掌灯,细看名册。
皇城的世家小姐,多的不再话下,又有各城各县多有送人入都。
名册里自是不会出现女孩子的闺名,大多写了哪门哪户会送女儿过来,祖上又授过什么官爵。
选秀的确可以改变一个女子的命运,结局不论好坏。
好的呢,帝王之姬。王府美妾次之。若说坏,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常林。
那日入宫,教我片面言语是否已经毁容自保的女子。
只因她出身小户,却生得貌美。
对于后宫那样的虎狼之地,我突然庆幸我的出生,却又害怕正因为我这样的出生,会成为众矢之的。
恐君嘲弄此风华
“小姐,早些睡了吧,这夜里看书,可得仔细着眼睛。”
我原是听到宝宸这么唠叨的,突闻外头几声鸟叫。
推开门才知天已泛晓,原来,我竟一夜未眠。天尚冷,心里却早没了温度。
信步来到石桌前,看那一方残棋,却是想到了那天顾倾源执我之手,一笔一笔去描绘这纵横交错的棋盘。
试问,我这一生还会有多少像他一样了解我的人,是他成就了现在了我,同样也葬送了我。
我坐在石凳上,将脸埋在桌面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是凉到了心里,也是疼到了心里。
我只知顾倾源的温凉淡漠的性子,却不知他能如此决绝。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宝宸抚着我的背,想要将我拉起。
我却是再也忍不住,眼角滑下泪来。
“小姐,顾先生他也是喜欢你的。”
是啊,他是喜欢我的,可是宝宸,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是不是我这颗棋子在他的雕琢下日益完美,招他欢喜了?
“小姐你要是这样,奴婢如何能放心你一个人进宫去!”
小丫头怕是想到了什么:“对,奴婢求老爷想想办法,求求老爷也将我送进宫去,只求能好好照顾小姐。”
我心里一暖,终是深吸了一口气,在这冰天雪地里,呼出一口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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