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首道:“殿下,蒙兀人亡我大楚之心不死。臣前次自中原袭拢回来,对伪朝和蒙兀驻军的情形,比之朝中诸将多有了解。臣的私意,是想回襄城,相机潜入敌境,汇制地图,联络义军,扰乱伪朝。若是殿下恩准,臣感激不尽。”
他所说的这些,大楚朝廷这些年来,倒也并没有停过。不少中下层不得志的武将,或是在边远地区为官的文臣,捱不下去,便自请为使臣,或是潜入敌境,随便联络几股义军,颁赐给朝廷诰令,便算成功。回朝之后,自然就有别的任用。
这些事,大楚朝中原本并不愿做。只是开国时,鉴于前朝对义军的态度所招致的恶果,太祖和开国诸将,都颇为痛恨。是以定下规矩,在敌境内心怀故国,起兵策应的义军,朝廷不得视若不见。因为此故,才有这些被朝中大臣视做劳民伤财,殊无做用的举措。而北方义军,声势也远不及前朝当年,曾经动辄号称数十万的义军,在现下的中原已经多半销声匿迹,偶有小股义军攻破州县,也被视为了不起的成就。
听闻张守仁要往敌境,太子也不觉愕然。转念一想,心中暗道:“这人也算聪明,知道军人得罪的人太多,职位太高,朝廷不好安置。此时要求出境,不过是避祸罢了。”
当下含笑道:“将军可想明白了,深入敌境很是危险。”
“臣百死而不悔。”
“很好。孤这就颁令,任你为唐、邓、许、陈四州宣慰使,凡四州所有军政大事,皆由将军决断。”
太子决断完毕,自觉去了一个心病,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个呵欠,自觉不雅,急忙缩回手去。
他身边的内侍知道太子倦了,急忙张着公鸭嗓子叫道:“张守仁退下!”
“臣张守仁告退。”
向太子的方向叩首行礼,张守仁倒退出门,只待出殿之后,方才转身。他目视左右,周围的大臣与内侍们均是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心中却是充满喜乐。
“守仁,你怎么突然想起要举入敌境?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我已经与几位将军商量,一致保举你到兴元府去。你怎么也不同我商量,就出这个昏招。你这样的避祸,又是何苦!”
张守仁刚刚步出殿门,就在石阶上遇到了匆忙赶来的王西平。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吕奂府中的石阶上,想不到,在京城的最后一次会面,又是在清思殿前的石阶。
“王将军,其实我也不是纯为避祸。若是避祸,大不了调出京城,往兴元,或是西南,还是做我的兵马使。请旨往中原,实在是北方吃紧,不趁着蒙兀内乱的机会,我大楚将来必有亡国之祸。”
若是换了旁人,必定耻笑张守仁不自量力。王西平却是重重点头,向他道:“也好,提前做些准备,多了解山川地势,联结义士,将来打起大仗来,没准会有些用处。”
他虽是赞同张守仁的意思,其实话语当中,还是并不将张守仁这次出行当一回事。
北地糜烂已久,原本三千多万的人口,止有三分之一,又是一马平川,蒙兀大军随时可以从草原上回师南下,就是搞出什么局面,也瞬息间化做乌有。
见张守仁仍是满脸沉静,竟似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回想不过两年前,这个青年还是满脸稚气,自己不过扶他一把,他就满脸的惶恐,思想起来,也是趣事一桩。
当下向张守仁笑道:“罢了,论起见识心智,你远在我之上。前路如何,还得靠你自己。总之,万事小心,我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拱手话别,自此别过。王西平辅佐太子即位,虽然军人不问政治,隐隐然却也有接任石嘉地位的实力。张守仁回到营中,将印信先行封存,待朝廷正式派来接印使后,封还印信,又到枢密院接了宣慰使的印信、节符,再领了二十万贯的经费,制作了旗号,领取军械物资,半个月内忙了个四脚朝天。
待一切办妥,正是盛夏时节。他在禁军内的亲兵,与他感情深厚的不多。何况深入敌境,很是危险。
“好好,你们都留步。”
张守仁任第三军的主将时日不久,况且卖力操练士卒,待他出营卸任时,前来送行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他在禁军内的亲兵,愿意跟随他的,不过十余人。好在,尚有小伍等背崽亲兵环侍左右,又雇佣了百姓运送物资,粗略看来,倒也不是特别的冷清和凄凉。
张守仁见那些送行的军官,一个个都是面带敷衍,他也不愿与这些军人多说,只是略略拱手,便让他们回去。
正欲出门之际,却见吴百慎匆匆打马赶来。驰的近些,便能看到他满头满脸的汗水。
“张将军,我可算赶上了。”
稍近一些,那吴百慎便面露欢喜之色,跳下马来,向张守仁埋怨道:“你既然决意要走,怎么不叫人寻我回来。你我同事一场,我最少也得为你钱行才是。”
张守仁微笑道:“这个当口,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吴百慎先是一楞,既而恍然。
张守仁已经不再是他的上司,吴百慎的地位原本就很尴尬,历来在楚军各部中,主官与副手之间,很难相处的很好。象张吴二人这样的主官与副手,很是少见。此时张守仁就要离任,当然不愿意让吴百慎给新上司留下恶劣的映象。
吴百慎呸了一口,面色一暗,却不说话。这一次,张守仁的接任者是禁军系统的老人,这类将军,最排挤外地调入的军官。可想而知,吴百慎将来的日子,必定是难过的很。
“咱们今日就此别过,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到那时,再把酒言欢吧。”
“唉,张将军,我原以为你会到地方上任兵马使,原本想,我干脆请调随你一起,不成想你竟然请旨到敌境去。其实在这样的情形下,敌境内很难有什么做为。你就算是心灰意冷,大不了卸甲归田,干吗这么糟蹋自己?”
这一番话,这些天来,不论是真心假意,已经有不少人问过张守仁。张守仁或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或是大打官腔,以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来应对。
只是对吴百慎,他却不愿意如此。
当下收敛笑容,向吴百慎正色道:“吴兄,破而后立。一张白纸上,才好做画。现下大楚境内情形如此,朝中政治斗争越发厉害,这一次,连太子都牵扯进来了。地方和中央的军队不同系统,争斗频生。打起仗来,枢使和地方的统制都有大权,枢使遥控,统制是文官出身,军队缺乏训练,自保还有困难,更惶论出击。学校、医院、军校等设置,徒具虚名,连西汉的太学都不如。还有太祖留下来的什么报馆、钱庄、法司等,现下多半是名存实亡,或是转变了职能。若不是江南年年大熟,我大楚的物品又是精奇华华美,海外贸易很是赚钱,我只怕现下的局面都维持不住呢。如此的局面下,若是皇帝能锐意改革,清除积弊,最多五年光景,以大楚的国力,自保是决无问题。十年之后,就能有实力北伐。可惜……”
下面的话,他再也不能宣诸于口。实际上,睿宗皇帝无能,太子也明显不是明君。加上朝中政争越发厉害,大楚朝廷想要振作,已经决无可能。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楚国必定挡不住忽必烈夺去政权后的狂冲猛攻,陷落灭国,当在十年之内。到时候,大楚朝廷有强大的水师,还有凌牙门的海外殖民,不必如同南宋小朝廷那样,在崖山海面十几万人跳海殉国。皇帝和后妃大臣们可以逃到台湾和凌牙门。
只是数千万百姓却没有这样的幸运了,将在近百年的时间内,三家共用一把菜刀,沧为四等民族,驻扎的蒙古长官拥有领地内女子的初夜权,打死一个南人,赔一头驴。
每当想起自己在太祖遗物中看到的这些后世史实,张守仁就气的咬牙。太祖当年起兵反宋,招致不少儒臣的非议,认为宋室待太祖不薄,太祖却起兵夺了宋室江山,等若是乱臣贼子。
张守仁读太祖纪传时,心头亦是隐隐然如此觉得。现下他才明白,太祖在从后世而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这个时代,这个大汉文明最危险的时代时,心头的那种焦急与愤恨。
江山如画,铁蹄践踏!汉人的哀嚎和求饶声响彻云宵。野蛮人用他们的铁血和蛮力,征服了拥有灿烂文明传承的伟大民族。
辉煌不再,尊严失尽。向来是这块大地主人的汉人突然发觉,自己的文明成就,竟成云烟。精致与华美,成为笑柄,宽袍大袖所显现的博大胸怀,自此之后荡然无存。一亿汉人,死伤近半,无数个以心血和智慧辛苦建造的城市,在大火中焚毁。板荡百年后,制度、思维、文化,都深深的打上了野蛮人的烙印。华夏文明,自全面沦陷之后,就一日不如一日,终于落在整个世界之后,被人远远的甩落。虽经历代仁人志士的追赶,却仍是无法恢复汉唐的光荣。
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张守仁那一夜在真武大殿的地洞中呆立良久。无数的信息在脑中冲突,后世事物的新奇与玄妙,令他沉迷;现下的危险及血腥,令他愤恨;待到曙光微现,他看着微弱光线下熠熠生辉的太祖铜像,心中迷茫。
这一刻,他不知道他是太祖,抑或是太祖就是他。经过这一夜,两个今人与古人,古人与今人,奇妙的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他理解了太祖的抱负,得到了太祖的知识与智慧。也必须承担起太祖的责任与热血,太祖石?的遗志,必须由他来完成。不然,太祖力图改变的历史仍然会重现于现在,屠杀与破坏,强奸与奴役,仍然会强加于自己的伟大民族头上。
正因如此,他必须由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地盘和根据地,在乱世中求得成功的基础。若是不然,蒙兀兵锋再度来临时,整个国家和民族将万劫不复。
他的话,虽然并没有明说。吴百慎自然不会明白。
“张将军如此忧心国事,不愧是我大楚良将。吴某不胜感佩。只是,吴某惭愧,舍不得这点官职和家小,不能追随将军。这样,我与将军击掌为誓,若是将军在北地稍有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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