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迟。
天赐心想:“此人不俗。”只见山道上转出一位年约五旬的扶杖老者,须发斑白,眉目清隽,精神健朗,举止若神。天赐上前一揖到地,说道:“老丈请了!”
老者报以善意的一笑,说道:“小哥,好早啊!听你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可是在山中迷路了吗?”天赐道:“正是,请老者指点路径。”老者见他举止有礼,谈吐不俗,心生好感。说道:“此地属灵溪县,向南三十里就是县城。穷乡僻壤,平时难得有客来访,更难见到小哥这等俊雅人物。能相逢即为有缘,舍下离此不远,老朽理当尽地主之谊!”
天赐心想:“此地人烟稀少,走出十余里不见村落。难得这老者如此好客,到他家中略作休息,讨些饮食也好。”笑道:“叨扰老丈了。”
老者大喜,挽起天赐的手臂,相偕返家。路上两人各通姓名,天赐如实相告。老者久处乡野,不闻外事,也不知李天赐这名号在江湖上有多响亮,毫不惊奇。说起自家的姓名,老者只道:“山野之人,不求闻达,姓名要来何用?我姓乐,小哥只叫我乐老丈好了。”
来到乐老丈家中,天赐顿时呆住了。他只当乐老丈之家只不过三五间茅屋而已,却不料是个占地颇广的大宅第。依山面海而建,房屋鳞次栉比,有数十间之多。进了院门,沿石阶而上,只见花木掩映之中,一座座亭台楼阁,美仑美奂。半山腰上高耸着一座三层巨楼,楼前高悬一块横匾,上书“沧海书阁”。
一年多前天赐曾在逃亡途中偶遇萧若男,言谈之中提及这沧海书阁,藏书甚丰,多有海内孤本。天赐好书成癖,当时无限向往,牢记在心。如今有幸身临其地,天赐大喜过望,脱口惊呼道:“沧海书阁!乐老伯,这就是以藏书闻名遐尔的沧海书阁吗?”
乐老丈捻髯笑道:“老朽隐居乡野,淡泊名利,唯好藏书,积习难改。年轻时曾狂言要尽藏天下奇书,赖祖上余荫,穷数十年心力,收藏颇丰。但天下书籍何止千万,老朽之藏百不得一。每当念及,常感叹书海之无涯,人力之有限。遂以沧海名此书阁,以取沧海一粟之意。这沧海书阁之名一向少有人知,小哥难道听人说过吗?”
天赐道:“小可曾有幸听萧公爷的女公子萧若男姑娘提及。”乐老丈喜道:“原来小哥是萧侄女的朋友。当年我遨游关外,被胡骑所掳,后为萧老哥搭救,遂成莫逆之交。咱们不算外人,如果小哥有兴,待用过饮食,稍作休息,老朽带小哥登楼一观。”天赐大喜,笑道:“小可已经迫不及待了。”
乐老丈仰天大笑,状极愉快。将天赐让进客室,两个小丫头送上香茶细点。天赐狼吞虎咽,匆忙用罢。心里惦记着阁中藏书,清茶如何香冽,细点如何精致,已经无心品尝。乐老丈见他如此性急,甚觉好笑,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赞许。
一进书阁,天赐目不暇接,神为之夺。只见楼中密排着一列列的书架,各种经史典籍琳琅满目,分门别类,每个书架皆标有书目以供查询。天赐未加思索,先踱到标有“兵器”的那列书架前。那本萧若男所说的《谈笑知兵录》赫然就在其中,其他如《耕余剩技》、《神器谱》等等,不可胜计。抽出来略略翻看,果然可见有关落日弓穿云箭等神兵利器的记述。天赐对此已经不甚感兴趣,将书插回架上,再往前观看。
前面是一个标有“武技”的书架,向架上一看,天赐大吃一惊。只见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典籍应有尽有,从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的奇功秘技,到一些江湖武师的三流之学,无一不包。武林人士对自己的密技往往视如珙璧,从不轻传于人。而乐老丈居然收集到如此多的武功典籍,可见花费了不少心血。
天赐抽出一本《少林易筋经》,想要翻开看看,却又觉得兴味索然。再抽出一本《真武拳经》,其中无非是打坐练功的法门,克敌制胜的绝招。天赐对此早有些厌倦,心想:“我真是不可救药,总忘不掉这些杀伐之事。机会难得,未可轻掷,岂能因这些无聊的武功典籍坏了雅兴。”想到此处,他将两本武学奇书弃之一边,再往下看。
脚步停在一列标有《文集》的书架前,天赐不禁大喜如狂。书架上排满了名家文集,皆为宋版。宋版书历来就被认为是书中精品,多源于古本,印刻之精美,勘校之谨严,绝非当世各种版本所能比拟。天赐随手抽出一本《唐六十家文集》,这套文集书肆中亦可购到,却是宋版的仿刻本,刀工拙劣,笔划呆滞,甚多脱漏讹误之处,一字之差,往往谬以千里。如今有幸见到正版,细细翻阅,不觉暗暗点头,低声诵读,沉醉其中。
乐老丈一直在留意天赐的一举一动,这时暗暗赞许:“孺子异知书中乐趣,不为邪术惑其心,难得,难得!”见他读书入迷,不愿打扰,悄悄退下书阁。
天赐沉醉书海,兴味盎然,不知日之将暮。直到书阁中渐渐暗下来,书上文字已经分辨不清,才察觉天色已黑。匆匆将翻乱的书籍整理好,跑下书阁。
乐老丈此时正在楼下,捧着一本古籍,借着一盏孤灯,眯着一双老眼,逐字阅读。闻声回头,笑道:“贤侄尽兴否?”天赐赧然笑道:“小可醉心于李杜诗文,欣然忘时,让老伯久候了。”
乐老丈道:“不是老朽夸口,这沧海书阁藏书之丰甲于天下,却一向少有人知,致令奇书埋于尘埃。如今有幸得一识者,老朽心中快意,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如果贤侄有兴,不妨在寒舍小住几日,阁中藏书任凭贤侄阅读。老朽多年心愿,今日可以得偿矣。”
天赐大喜过望,长揖到地,说道:“小侄读书二十年,今日方知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若能于阁中读书数日,实为平生第一幸事。”宾主相对大笑。乐老丈说道:“老朽命人将听潮小筑拾掇出来。那里依山望海,视野开阔,身处其中,心清神怡,正合贤侄读书。饮食起居,老朽当妥为安排,不使贤侄分心。”
自此天赐就在乐老丈家中住下来。每日废寝忘食,心思全在书中,练功全部搁下,每夜入睡前必行的坐功也不再练了。偶或与乐老丈饮酒弈棋为乐。乐老丈并非足不出户的腐儒,早年为搜求书籍,行迹遍于天下,见闻广博。阁中藏书,他也大半读过。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乐老丈的才学见识谈吐,令天赐深为叹服。
相处多日,宾主十分相得。天赐每次求去,乐老丈都殷勤挽留。他久居乡野,乡邻多为陋俗村夫,难得遇上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当然不愿意放天赐离去。天赐对此老深具好感,更有阁中藏书难以割舍,也就顺水推舟,在乐老丈家中住下来。
天赐居住的听潮小筑的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凭窗远眺,青山碧海尽收眼底。时有凉风习习,暑气尽除。每日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天赐自家破逃亡,从未享受过如此清福,虽终日手不释卷,亦不觉其苦。室内陈设的各种精美瓷器玉器,天赐时常拿来把玩,都是出于唐宋两代的精品。乐老丈非但嗜好藏书,鉴赏古玩的眼力也颇为不弱。其中有一枝紫玉洞箫,天赐最为喜爱。这洞箫长有尺八,玉质晶莹,触肤微凉,扣之有金石之声,可见不是凡品。天赐却始终无法吹响,试过多次,方知只是一件饰物而已。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又一日日凉下去,不知不觉夏去秋来。这日入夜时分,天赐正捧着一本《武经龟鉴》阅读。这本书出自宋代名将王彦之手,以《孙子兵法》为纲,旁征博引,见解精辟。天赐读到精妙出,拍案叫绝。
忽然,夜风送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开始时曲调平和,时断时续,天赐也不甚在意。渐渐曲调转为激昂,琴声由弱而强,直似有人再耳边弹奏。激烈处似万马奔腾,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绵密处又似深闺私语,婉转缠绵,慑人心魄。天赐听得意动神摇,猛然醒悟,心想:“此人好精纯的内力,居然能将内力贯注于琴音之中。不意这沧海书阁还藏着一位武学高手。”
弹者无心,听者有意。抚琴者也只是信手拈来,寄托着何种情思不得而知。但在天赐听来,却似岳武穆深宵梦回,独对冷月,低吟那:欲把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似那慷慨赴难的荆轲,弹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琴音勾起了心中的隐痛,天赐不禁黯然长叹,随手拈起紫玉洞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奏。
紫玉洞箫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天赐大吃一惊。那抚琴者也似为箫声所扰,琴音嘎然而止,不复可闻。天赐心想:“我胡乱吹奏,打扰了人家的雅兴,惭愧,惭愧!”再去吹那紫玉箫,却又发不出声音了。尝试多次之后,只得失望地放下洞箫,捧起书本继续阅读。
第二天晚上,依旧是同一个时间,那琴声又悠然响起,弹奏的还是昨天的曲调。天赐忽发奇想:“昨夜我能吹响紫玉洞箫,难道与这琴音有关不成?”取下紫玉箫,尝试着吹奏,果然发出了几个单音,嘹亮清越,裂石穿云。琴音这一次没有受到影响,曲调倏然升高,似欲与箫音相和。天赐大喜,哪知一喜之下,紫玉箫又吹不响了。无心吹奏尚可,着意为之,总是不成。天赐懊恼地放下玉箫,再听那琴音,曲调转为低沉幽远,似是怀有无限惆怅,良久良久,渐渐杳不可闻。
自这日起,琴音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奏响,天赐每次都尝试着吹奏,渐渐摸透了玉箫的脾性。这紫玉洞箫实非凡品,音质远胜于寻常竹箫,但没有一身深湛的内力,绝无法吹响。开始时天赐只能吹出几个单音,渐渐能够连成简单的曲调。这些曲子都是秀雅姑娘所传授,那时两人正值你怜我爱,难舍难分之际,故而这些曲调走的都是柔靡的路子。但用紫玉洞箫奏出,哪有一丝一毫柔靡的意味。
时令已近深秋,金风乍动,满园肃杀。这日入夜,天赐凭窗独坐,伴着悠悠琴声,吹奏出一曲《引凤》。这个曲子说的是弄玉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