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近深秋,金风乍动,满园肃杀。这日入夜,天赐凭窗独坐,伴着悠悠琴声,吹奏出一曲《引凤》。这个曲子说的是弄玉吹箫,箫史乘龙的故事,曲调时而欢快跳跃,时而缠绵悱恻,畅述着心中爱恋离别欢娱相思诸般情感。琴音箫音互为唱和,那抚琴者似也为箫声所动,琴音时而似低声劝慰,哝哝私语,时而似高声作歌,慷慨激昂。琴音融汇于箫音之中,不见斧凿的痕迹。
一曲终了,园中又转为静寂。天赐手抚玉箫,胸中激情仍难平复。心想:“这抚琴者究竟是何人?明日一定要问问乐老伯。”捧起案头书籍继续阅读,却总是心思不属,神意飞驰,全在那抚琴者身上。
翌日天赐早早就去拜望乐老丈。一见面乐老丈劈头就是一句:“贤侄吹的好箫!”天赐道:“小侄只不过略窥门径而已。那位抚琴者才是真正的高手。若非他连续数十日悉心引导,小侄焉能有今日的成就。”
乐老丈笑道:“非也,非也!琴人人能弹,箫却非人人能吹。那枝紫玉洞箫寻常人别说吹奏,只怕吹响都难。那位抚琴者也曾尝试着吹奏紫玉箫,最后被迫放弃,转而习琴。如今贤侄不但能吹奏紫玉箫,而且流畅自然,韵味十足,竟似有多年的火候,那位抚琴者一定非常钦佩。”
天赐到:“那位抚琴者是老丈何人?能否请出一见?”乐老丈笑道:“老朽正有此意。”向内室唤道:“紫箫,出来见见李公子。”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挑起门帘。环佩叮咚声中,步出一位娉娉婷婷,娇弱羞怯的紫衣女子。螓首低垂,莲步轻移,走到天赐身前,飘飘施礼,轻声道一句:“李公子!”退到乐老丈身侧,不再言语。
乐老丈捻髯笑道:“这是小女紫箫,也是贤侄口口声声要见的抚琴之人。”天赐心想:“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居然是内功高手,居然能将内力贯注于琴弦之上,奏出气势雄浑,威力千钧的琴音。”说道:“紫箫姑娘武学深湛,小侄万分钦佩。不知师承何人,是出于老伯的传授吗?”
乐老丈道:“老朽于武学之道一窍不通,哪里能够传她什么。全是这丫头自己偷偷练的。十来岁上她就对武学发生了兴趣,每日瞒着我上楼读书,书阁中的武学典籍被她看了个遍。几年下来总算小有成就。女孩子练武,老朽本来是不赞成的。但实在管不住她,只好由她去了。”
天赐道:“紫箫姑娘无师自通,能取得如此成就,可见毅力悟性都是上上之选,老伯应该引以为豪才对。小侄虽然练过十几年武功,授业之师也是武林中数得上的高人,无奈小侄天资鲁钝,生性疏懒,成就难及紫箫姑娘万一。”
一听此言,乐老丈自是大乐。紫箫姑娘却浅浅一笑,微露雪白的贝齿。说道:“雕虫小技,见笑方家。李公子的武技才是真的高明。小妹博览武学奇书,常自以为一身武功足以傲视天下。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玉洞箫是箫中仙品,非内力已至登峰造极者绝难吹奏。小妹以前时常拿来把玩,自忖无此内力,常生明珠暗投之感。昨夜有幸聆听公子一曲《引凤》,内力融注于箫音,浑然天成,无迹可寻。内力之精纯,实非小妹所能企及。”
乐老丈看看女儿,又看看天赐,眼神透出异样的神采。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武学高手,只有我这个老头子是个门外汉。哈哈!玉箫名士,相得益彰,真是天作之合也。这枝紫玉洞箫只有贤侄才配得上。”
紫玉洞箫与紫箫姑娘闺名暗合,乐老丈这叫做以物喻人,话里有话。他膝下只此一女,偏偏又生得才貌俱佳,乐老丈自然异常钟爱。只因地处穷乡僻壤,找不到配得上她的才俊之士,婚姻大事就蹉跎下来,十八岁还没找到婆家,眼看着再耽搁就成老姑娘了。恰巧这一日偶遇天赐,相处多日发现他人品才学皆不同于流俗,遂动了招赘之念。这才苦心安排,殷勤留客,终于等到今天这个机会,唤出女儿与天赐相见。紫箫姑娘对父亲的心意也略知一二,听父亲此言,不禁红晕上脸。知道就要谈及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好意思再留下,悄然退回内室。
女儿一走,乐老丈言归正传。捻着稀疏可数的须髯,不无得意地说道:“恕老朽冒昧动问,贤侄对小女观感如何?”天赐怎知此老心中的盘算,随口答道:“紫箫姑娘仙姿玉质,貌比天人,才学出众,艺冠群芳,真闺阁中的奇女也。”乐老丈大喜,正容道:“如此说贤侄对小女是十分中意了。老朽欲将小女许配与贤侄为妻,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天赐吓了一跳,忙道:“这万万不可。非是小侄嫌弃紫箫姑娘,实是堂下早有结发之妻,未敢无故相弃也。”乐老丈顿足长叹,满怀希望化为乌有。即而又有几分不信,问道:“贤侄莫非是在哄骗老朽。贤侄既有家室,为何留恋林泉,醉心书中,久久不归,难道不怕家中妻室惦念吗?”天赐黯然道:“实不相瞒,小侄如今家破人亡,与家中妻室失散两年有余,今生今世不知能否有缘再见。”
乐老丈伴着他唏嘘良久,说道:“事已至此,贤侄也不必过于忧伤。贤孟梁如果有缘,纵然人海茫茫,山川阻隔,总会相见。如果无缘,强求也是枉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侄不可因此耽误子孙之事,断了一门香烟。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老朽既已出口,就不想再收回。贤侄如果有意,小女也不会嫌你已有妻室。他年如果有幸寻回尊夫人,小女甘居侧室。”
天赐正容离座,长揖谢道:“紫箫姑娘才貌双绝,老伯隆情可感,依理小侄决不应该推辞。但小侄如今飘零天涯,穷困潦倒,无处可以安身立命。更为仇家追索,生死难卜。紫箫姑娘千金之体,岂能因小侄一介武夫,而蒙颠沛之苦,历刀兵之险。小侄万万不敢从命。”
乐老丈说道:“小侄多虑了。无安身立命之处,难道老朽这沧海书阁就不是安身立命之处吗?完婚之后,贤侄尽可留在寒舍。小女得一佳婿,老朽亦得一良伴。倘佯林泉,诗酒为乐,岂不快哉!况且此地极为偏僻,量贤侄的仇家也寻不到此处。”
天赐几乎被乐老丈这一席话所动。倘佯林泉,诗酒为乐,这不正是他无限向往之事吗?转而一想,心意又坚,说道:“小侄福薄,天生的劳碌命。俗事缠身,恩仇难断,理不清脱不开。一入江湖,终生难去,林泉之胜,诗酒之娱,对小侄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在老伯家中读书半载,忙中偷闲,已属万幸,不敢再存奢望。”
乐老丈深感失望,愀然不乐。天赐告辞出来,一路上心事重重。这半年来他一心读书,其他的事全丢在脑后。如今经乐老丈一提,他猝然而惊,暗暗自责。享了半年清福,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
紫箫姑娘说吹奏紫玉洞箫须内力登峰造极,当时他并未留意。现在一想,不禁暗暗奇怪。难道半年没有练功,内力反而有所增强吗?他默运真气,只觉丹田气机涌动,勃然欲发,一缕热流游走全身,纯和自然。这种感觉他在内力中毒受损之前也曾有过,却没有现在强烈。
“原来我的内力果然大有进境,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天赐虽有几分意外的惊喜,却并不十分兴奋。他对武功一道早就看淡了,武功高了如何,没有武功又如何?面临的难题总归无法解决。至于武功为何增强?他懒得去想。
苦练武功多年,未必会有什么长进。搁下一段时间不练,却忽然发现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这事说来匪夷所思,追本溯源,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天赐最初练的内功是兰若传授的玄天真气,兰若为他打下了极好的根基,再经半年多苦练,已经小有成就。后来改习无相神功,至大至刚的无相神功渐渐将阴柔的玄天真气压制住。这半年天赐醉心书中,不再练功,体内蕴藏已久的玄天真气无形中又开始运行全身。他所阅读的各种书籍,其中不乏道藏佛经,医术玄学,奇门数术,各种学问无不隐含武学哲理,天赐无意中对武学的见解又增进了一层。无相神功玄天真气,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无须他着意运使,自然而然再体内融合,阴阳相合,龙虎相济,终至大成。天赐无意之中练成了一门旷古绝今的武林奇功。
此事说来简易,可事实上比登天还难,若非机缘巧合,绝难成功。一个练武人如果得到无相神功这等武林绝学,一定会勤练不辍,谁肯轻易放弃。又有哪一个练武人肯花费半年光阴博览群书,将武功全部搁下。归而言之,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不到,求也求不来,缘分一到,赶也赶不走。
回到听潮小筑,天赐心情烦乱,捧起书本却又放下。想要向乐老丈辞行,却又怕他挽留,自己留恋阁中藏书,再难下决心离去。挨到晚上,天赐终于决定不辞而别。伏案留书,将自己的身世际遇,不能留此的隐衷一一说明。书信拟就,天赐心情轻松不少。将书信放于案头,压上镇纸。明日仆人来收拾房间,自会发现将它呈给乐老丈。
天赐现在身无长物,也不必收拾行囊。两手空空,一身轻松,悄悄出了院门。此时已是深夜,小院静寂无人。天赐扫视早已熟稔的一楼一阁,一草一木,心中不禁生出了无限依依之情。
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李公子,你要走了吗?”天赐惊然回首,只见细石小路上姗姗走来一位紫衫女郎,正是紫箫姑娘。她黛眉微蹙春山,明眸隐含轻怨。手上捧着个小包裹,走到天赐身前。螓首低垂,幽幽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寒门蓬蔽,容不下你这只彩凤栖息。”
天赐倍感歉然,轻声叹息,说道:“紫箫姑娘,你应该看得出,我心里也是不想走的。但我不能不走,江湖上有许多未了之事,一味逃避,终非了局。我有一封书信留给令尊,申明了我不能留此的理由,请姑娘代为转达。失礼之处,请他老人家谅解。”
紫箫姑娘道:“我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求的是扬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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