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人声音十分洪亮,引得楼上茶客人人注目,显然都听到了。天赐更是字字入耳,不由得怒火填膺,当即就要发作。王致远却先按捺不住了,一跃而起,指着那大汉骂道:“狗头,好大的狗胆!竟敢辱骂李大人。咱兖州府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容不得尔等放肆。”
那大汉也不示弱,长身而起,抱臂当胸,邪笑道:“狗官的儿子是小狗。我说小狗,老子天生胆大,就是不怕王法。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有种就上来试试。”
王致远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动手。孟文英大为焦急,慌忙将他拉回,又按住跃跃欲试的天赐,低声道:“大人不计小人过。两位何必跟这两个蠢物一般见识。坐下来,喝茶,喝茶。”读书人有涵养,动手动脚有失体统。两人强压怒火,悻悻坐下,对邻座挑衅的目光,讥讽的言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经过这一场纠纷,三人兴致大减,匆匆饮了两口便付帐离去。出了茶楼,王孟二人相继告辞返家。天赐郁郁独行,思绪起伏,忖道:“父亲一生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庶。到头来却被那几个狗头无端辱骂。父亲常讲:当今天子是难得一遇的圣明君主。那几个狗头却说了许多无礼的言语。圣人教导后世要是是非非,善善恶恶。那几个狗头难道是睁眼的瞎子吗?”
思忖间转过了几道街口。路边是一座院落,青砖的院墙,红漆的大门。已经到家了。天赐轻扣门环,高声唤道:“存义叔,我回来了。”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应门的是一个银发老者,皱纹堆砌的老脸上满是笑意,说道:“我的好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小姐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心情坏得很。少爷可要小心点。”
天赐笑了笑,问道:“我爹回来了吗?”存义道:“还没回来。”天赐点点头。父亲平日忙于公务,一向回家很晚。天赐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忽听堂上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声音:“哥哥,你怎么才回来。人家等了你好久。”笑声中连蹦带跳跑出一位清秀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轻盈,眉目如画。穿一件大红的劲装,鬓边额角汗意未消。手中提着一口窄锋长剑,剑刃未开,是练功用的钝家伙。
一见到妹妹的如花笑靥,天赐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说道:“今天顾老夫子兴致极高,讲起书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家听得入了迷,所以散学晚了点。”
小姑娘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不依道:“鬼话连篇。一定又是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鬼混去了。老实招供,我猜得对不对?”
见此情形,天赐更加不敢实话实说。索性继续胡诌:“我的好妹妹,哥哥天胆也不敢骗你。你仔细看看,哥哥即没有灌黄汤灌得烂醉如泥,也没有打烂仗打得鼻青脸肿。怎么能说是鬼混去了。今天顾老夫子讲《论语》讲到暮春浴沂这一节,就圣人‘吾与点也’这一句阐发了一通高论。独辟蹊径,言前人所未言。哥哥受益非浅。”
小姑娘道:“这段书我也曾读过。讲的是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四弟子侍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皆愿出将入相,只有曾点说什么‘浴乎沂,风乎舞兮,咏而归’云云。孔圣人赞同曾点,感叹‘吾与点也’。这段书朱子早有批注。顾老夫子狗尾续貂,一定乏味之极。”
天赐哂笑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谬之极矣。仅从字意上理解,‘吾与点也’的确是赞同曾点之志。顾老夫子却另有高见。曾点之志不过是独善其身,与圣人兼善天下的本意大相径庭,不值得后人仿效。好男儿志在四方,理当以天下为己任,普救世人。子路冉有之志才是正理。圣人这句‘吾与点也’不过是周游列国屡受挫折之后,悲叹王道日衰,世风日下而生的感慨而已。宋儒大多苦拘文理,不问灵性。胡乱批注,岂知圣人的良苦用心。你深中宋儒遗毒,人云亦云。殆哉,枉也!”
小姑娘笑道:“酸透了。老酸丁教出了一群小酸丁,只会咬文嚼字,钻牛角尖。那顾老夫子我想起来就生气。前几天登门拜访,话题一开就不肯走了。害得爹爹陪他到深夜。”
天赐也忍俊不禁,笑道:“顾老夫子是一位饱学宿儒,经纶满腹。爹爹同他谈的投机,才会一直聊到深夜。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当然搞不懂。”小姑娘心有不服,小脸一板,就待反唇相讥。天赐深知再纠缠下去势必大吃其苦,忙叉开话题,问道:“妹妹,你练了一下午剑法,不知可有进境?”
小姑娘立刻兴奋起来,拉起天赐就走。说道:“我刚才练了几手绝招。我们去比试比试,哥哥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兄妹两人相携来到后院。这后院原本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天赐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忽然对练武产生了兴趣。李大人不忍夺其所好,便将后院辟成了练武场,添置了刀枪弓箭,石墩石锁等练武的器械。又给他请了几个师父。这些人不是府城中设馆收徒的拳师,就是会耍几手枪棒的同僚武官,功夫也只是平平。但小天赐天赋极高,又肯下苦功,勤练不辍。几年下来已经青出于蓝,几位师父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这几年便不再请师父,只在后院闭门苦练,时常与王致远相互切磋。那王致远也练过几手家传的功夫,堪堪抵挡得住。小姑娘见哥哥练武也跟着学,师父教哥哥时她在一旁依样画葫芦,没有师父时便向哥哥请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居然也让她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武艺。
今天小姑娘在后院独自琢磨出了几招杀手锏,一时技痒,便拉哥哥比试。一到后院她便迫不及待地摆开架式,似模似样,叫道:“哥哥,请进招吧!”
天赐暗笑妹妹好胜。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大关刀,舞成一团白光。笑道:“来来来!看你新练的绝招管用不管用。”
小姑娘又气又急,面现惧色,噘嘴道:“不行,我要同你比剑。快取剑来。”天赐笑道:“要对付你的新招,哥哥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怎么行。你如果害怕,咱们就不比了。”小姑娘嗫嚅道:“你的力气大得象蛮牛。舞起大刀,我的长剑碰也不敢碰。你欺负我。”越说越委屈,泪水在眼圈里打转。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的哭闹,天翻地覆自不待言。
天赐以往有过教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忙道:“好妹妹,咱们比剑就是了。”放下大关刀,掂起一把长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只觉得轻飘飘十分别扭。天赐苦笑道:“糟糕,这玩意太不乘手。哥哥这回输定了。”
小姑娘好胜之心又起,信心大增。格格笑道:“活该!谁让你你平时不肯用心练剑。”说练就练。乘天赐不备,长剑舞成朵朵青云,直向天赐中宫抢来,攻势凌厉无匹。她新琢磨出的这几手绝招果然不同凡响。
天赐眼花缭乱一时竟无法拆解。又不好动蛮力硬接硬架,欺负妹妹身小力弱。无奈只得步步后退。小姑娘得势不让人,娇笑声中招招进逼,长剑上下飞舞,攻势更为猛烈。可是太过得意,只顾进击,忽视了守御,步法也乱了。
天赐正等着这个机会。蓦然矮下身形,舞起长剑护住上盘,双腿如风,连番向小姑娘脚下扫去。变出突然,猝不及防。小姑娘剑招立见散乱,一个不小心,被天赐扫到足踝,几乎跌倒。天赐站起身,含笑道:“承让了!”这句江湖习语却是向师父们学的,此时用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小姑娘好不失望。将长剑向地上一扔,叫道:“气死我了!”转身飞奔而去。天赐晓得妹妹的脾气。方才话说的太满,输招之后下不了台,一时羞愤,过不多久自会烟消云散,不必介意。故而也不追去,只管自己练功。很快天就黑了,天赐仍不停手。先舞了一趟关刀,又练了几手枪棒,最后提起石锁练力气,百余斤的石锁在他手中轻如无物。
只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又来到院中,小脸上笑意盎然,显然已将方才输招的不快丢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道:“哥哥,别练了。爹爹叫你呢。”
天赐正有许多问题要向父亲请教。问道:“爹在哪儿?叫我何事?”小姑娘威胁道:“在书房。刚才我向爹爹告状,说你欺负我。爹爹正怒气冲冲,准备狠狠教训你一顿。千万要当心,莫谓言之不预也。”
天赐一笑置之。父亲时常教训他不假,却从不怒气冲冲。而是一向和颜悦色,循循善诱,也允许他反驳。有时夫子二人各执几见,争执不下,父亲也不生气。最后总能辩出个是非黑白,谁错了谁认错。父亲赞赏他有主见,他也敬重父亲的泱泱大度。长此以往,这几乎成了父子俩每日必行的功课,引为赏心乐事。
兴冲冲来到书房。只见李大人正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持书卷低声诵读。房中陈设简单,唯有几幅山水,几张条幅,几架书籍而已。天赐轻轻唤了声:“爹爹。”肃手侍立一旁。
李大人命他落座,笑吟吟地问道:“今天又同小慧比武了,是不是?我见小慧一脸的不高兴,就猜出是你闯的祸。做哥哥的应该好好管教妹妹,学点正事。可你每天都在教她什么?那刀动剑,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天赐道:“妹妹还小呢!让她终日循规蹈矩,岂不太拘束了。练武好歹也算是正事。平日里儿子也常教妹妹读书。其它就无能为力了。”
李大人神色黯然,叹道:“你们的母亲早早谢世,让小慧失于管教。这孩子太娇纵,我就不信你能让她定下心来读书。”
天赐低头窃笑。说道:“由不得爹爹不信。儿子方才就给妹妹讲了一段书。”将有关孔圣人‘吾与点也’一句的高论原原本本告知父亲。言下颇为自得。
李大人甚有兴味,拈髯沉吟,细细琢磨。忽然笑叱道:“大胆,你敢欺骗为父。这一段评论绝非出自顾老先生之口,一定是你胡编出来的。”
天赐吓得一吐舌头,说道:“还是爹爹高明。这段评论的确是儿子的一点浅见,管窥蠡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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