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城并不太大,两人穿街过巷,盏茶功夫就赶到了。连四海扣开一座大宅的院门,向那应门的汉子耳语片刻。那汉子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天赐,不住点头,入内同报去了。连四海将天赐让进院中,说道:“贤弟,咱们进屋坐。主人稍候就到。”两人一同步入正堂。连四海请天赐坐在客位的大椅上,却将主位的两张大椅空出来,搬个小凳坐在天赐下首。仆人送上茶点。两人一边品茗一边静静等候。连四海一改狂傲之态,骤然间变得异常拘谨。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未至笑先闻,一个宏亮的声音道:“李公子在何处?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是主人到了,天赐连忙起身相迎。只见门外并肩走入两人。一个白发银髯的雄伟老者,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另一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健壮汉子,身着蓝缎长袍,与他剽悍的气质颇不相称。双目精光四射,一脸傲色。
那老者向天赐抱拳为礼,说道:“这位便是李公子吗?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见面更胜闻名。”连四海疾步上前弓身施礼,为三人引荐。一指那老者,说道:“这位是敝帮帮主,大河苍龙贺老爷子。”又一指那健壮汉子,说道:“这位是卧龙山庄的龙二公子,人称铁面神龙。”
这二人的名号天赐久有耳闻,都是江湖上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大河苍龙贺震天执掌大河帮,威震中原。铁面神龙龙在田据说武功足可跻身江湖一品,尚在贺震天之上。天赐虽然对这二位并无太多好感,但礼数不能有缺。弓身施礼,说道:“贺帮主,龙二公子。有幸与二位结识,足慰平生。”贺震天连忙出手相扶,说道:“公子太客气。足慰平生的应该是老朽。公子请坐。”待天赐在宾位落座,他方坐在主位的第二张大椅上。那龙在田却傲态十足,仅对天赐微微一点头。也不与贺震天客气,大模大样坐在第一张大椅上。连四海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贺震天未言先笑,声震屋宇。说道:“李公子,听四海讲,令尊李大人身遭不白之冤,公子有心进京替父报仇。此事不知公子如何着手?”
贺震天开门见山,直言无忌。天赐深感诧异,略加沉吟,说道:“晚辈也没什么具体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而已。先行探明此事内情,是何人向天子进谗言陷害先父。再设法面见天子,向他申明先父的冤情。不论成与不成,尽力为之吧!”
贺震天一怔,说道:“公子还对昏君抱有一丝幻想。依老朽之见,公子此行十九难成。别说你无法见到昏君,就算能见到他,也不可能让他改变既定的旨意。俗话说:君无戏言。旨意既下,岂能收回。是他下旨杀害令尊,一年之后忽然说令尊无罪。这岂不是自打耳光,让天下人耻笑。而且令尊遇害,昏君于脱不了干系。公子要报父仇也该算他一份。”
天赐心神略动,旋即平复。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如果能为先父昭雪沉冤,天下人只会额手称庆,谁会笑他?先父临终时殷殷嘱托,要我身在草莽,心存忠义。天子错杀先父,只因受到奸臣蒙蔽。我李家世受国恩,岂有不思报效,反将罪责加于天子之理。”
贺震天大不以为然,放声笑道:“公子之言差矣!你李家世受国恩,难道就是刀斧加身的国恩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公子不思为父报仇,此乃不孝。昏君残害天下百姓,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公子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反倒口口声声替那昏君辩解,此乃不义。见天下苍生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却无半分恻隐之心,此乃不仁。太祖皇帝龙兴开国,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昏君不知守成,倒行逆施,为祸天下。公子只知效一愚忠,上不思社稷,下不念万民,此乃不忠。公子饱读诗书,当知礼义。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行,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天赐心神大震,汗流浃背。但隐隐又觉贺震天所言有些牵强之处,何处不妥一时却无言反驳。迟疑良久,叹道:“晚辈受教。依帮主之见,如何才能算得上忠孝仁义?”
贺震天于龙在田对视一眼,暗暗点头。龙在田一字一吐道:“杀掉这昏君!”天赐骇然变色,几乎失声惊呼。只听贺震天道:“不错,杀掉这昏君,为令尊报仇,为天下人出口怨气。昏君这次出行,护驾官兵虽多,却全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除去燕山双雄和锦衣卫中的几个硬手,其余都容易对付。老朽久闻公子神箭无敌,此正你大展神威之时。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天赐心中了然。卧龙山庄早有不臣之心。刺杀皇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则是为闹得天下大乱,以便从中渔利。连四海所谓图谋大计,原来是指此事。这是他万万不能赞同的。但此时也不便与这几位闹僵。说道:“贺帮主,龙三公子。二位之见,在下不敢苟同。若杀一昏君就能天下太平,便是杀上千个百个在下也不会退缩。但世上绝无如此易事。皇帝一死,还会有新皇即位。他年纪尚轻,并无子嗣,也无兄弟。谁来即位?朝中为争权夺利,只怕将有一场大乱。祸延天下,不可收拾。二位为国为民,忠心可鉴。但此举无异于缘木求鱼,抱薪救火,决不可行。”
龙贺二人心想:“咱们正盼着天下大乱,杀皇帝就是最好的途径。何况还另有深意,一石两鸟。你小子年轻识浅,又能懂什么?”贺震天道:“公子切不可错打了主意。机会一过,悔之晚矣!昏君一死,天下也许会乱上一时。但大乱之后方有大治。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草莽之中,豪杰辈出,无不胜过昏君百倍。昏君不除,天下难安,不是一时,而是一世。黎民百姓受苦受难,何时方是尽头?公子请三思之,应该能明白其中利害得失。”话越说越露骨,称霸天下的大计呼之欲出。
天赐仍不为所动,说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可相强。贺帮主之言也许不错,但晚辈心中另有打算。争雄天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是自诩豪杰者的胸襟。可是天下苍生何辜?万里江山何辜?你争我夺,疮痍满目。生灵涂炭,血流飘杵。晚辈决不能助纣为虐。此事断不可为。有负贺帮主苦心,敬请见谅。”
龙在田见天赐一力推辞,心中已大为不快。又听天赐说出助纣为虐云云,龙在田忍不住火起,说道:“李公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咱们决不会罢手。李公子既然参与其中,便不容退缩。”龙在田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天赐傲骨铮铮,实在忍无可忍。脸色一沉,说道:“在下早已打定主意,就算刀斧加身也不会改变初衷。不但此事在下不想参与,龙二公子如敢妄为,也须先过我这一关。”
龙在田勃然大怒,一跃而起。贺震天急忙拦住,劝解道:“二公子,李公子,大家都是朋友,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怒。”龙在田叫道:“贺大叔,别拦我。这姓李的已经知道许多内情,不能放走他。我龙在田不是善男信女,卧龙山庄岂能任人来去。”天赐怫然不悦,长身而起,说道:“你龙在田不是善男信女,我李天赐也非可欺之辈。孰强孰弱,咱们江湖上见。贺帮主,多谢盛情。话不投机半句多。李某留此徒令二位不快。告辞了。”说罢转身欲走。
龙在田怒喝道:“姓李的,你走得了?”冲开贺震天的阻拦,抢步上前,一掌击向天赐后心。盛怒之下,用上了十成功力,只想一掌将天赐打死。天赐倏然回身,举掌迎击。双掌相交,内力激荡,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茶盏全跳了起来。天赐与龙在田各自后退三步。天赐面色平静,嘴角微露笑意,神态十分轻松。龙在田却脸色大变,深吸一口气压住翻滚不止的内息,说道:“姓李的,你能接下龙某一掌,咱们是拦不住你了。不过你要记住,此事关乎本庄机密。你如果胆敢出去胡言乱言,当心大祸临头。”
天赐微微一笑,说道:“好说。龙二公子尽管放心。几位将李某当朋友,直言不讳。李某领这个情,决不会泄露此事。李某也有几句话请龙公子记住。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坚甲利兵,绝世武功都不足为凭,阴谋诡计更难以成大事。得人心者昌,失人心者亡。卧龙山庄实力再强,也决不能冒大不韪,与天下英雄为敌。”
龙在田冷笑道:“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知秋冬。竖子不足与谋大事。”天赐暗道:“这位龙二公子也许读过几天书。只是恃才傲物,难与相处。单看他的言行,便知连四海所谓龙老爷子礼贤下士云云全是欺人之谈。”放声大笑道:“究竟谁是鲲鹏,谁是雏鸡,现在言之尚早。自古以来,野心过大,才德不足,最足害人。图谋乱天下者,终必自食恶果。龙二公子,你可要当心啊!”
龙在田怒极。只因心有所忌,不敢妄为,眼睁睁看着天赐扬长而去。堂下侍立的卧龙山庄武士见天赐与二公子对掌似乎还占据上风,更无人敢阻拦。
天赐大摇大摆走出院门。刚行到巷口,只觉脚下一软,眼冒金星,一口鲜血几乎喷出。他方才于龙在田硬拼一掌,已经受了内伤。当时身处危境,强自忍住。龙在田等人竟未看破。现在脱出虎口,心情一放松,内伤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强撑着走过几条小巷,一步一挪,脚下似有千斤之重。胸口越来越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忽然,前面的巷口走出三名蓝衫汉子,其中两人正是不久前见过的赵傅两个蓝衫剑士。天赐暗叫不妙。待看清另一蓝衫汉子的相貌,心中又是一喜。那人赤面长须,正是好朋友周天豪。他见天赐摇摇欲倒,疾步上前扶住,说道:“李兄弟,果然是你。你受伤了?谁干的?是连四海那混蛋吗?岂有此理。咱们找他讨个公道。”
天赐道:“不是连四海,是龙在田。大哥斗不过他,快扶我走。”话音越来越弱,几不可闻。赵傅二人大惊失色,叫道:“龙在田!他也到了淮安!我的老天!公子为何与他发生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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