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躺着的夏完淳,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夏完淳呢?我没有什么把握,可是,我知道他是谁,这就够了。
一个年轻男人庄重地念着祭文,两张古琴奏乐。
田美拉着我悄悄地走开。这一片哀伤又笃定的祭拜气氛,是属于他们的。
“我妈说,你老妈打算让你明年尝试相亲了。”田美坐在绿树成荫地路边。不紧不慢道。
“嗯。”我应声。
“然后呢?你跟那不知道姓文还是姓朱的家伙婚姻无效…………本来就无效,你打算嫁给相亲对象?”她一脸威胁。“田美,我很累。”我看着她。“我现在站在这里,却像是一直在梦里;反倒是晚上做梦的时候。总觉得那才是现实生活。”
“你陷得太深了。”她握着我的指尖。“可他还能知道吗?”
“他能。但是我不想让他知道了。”
“真的不去?”她问。
“嗯。不去。”我点头。
“那么你需要一个男人过日子,米夏说得对。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她扬扬眉毛,“感谢我吧,消息灵通的小田同学有事情要告诉你。昨天你睡觉的时候米广良给我打了电话,米夏的单位有一个去国外支援建设的名额,米夏好像申请了。这一去大概是两年,你想想清楚吧。”“哦。”我说。
“哦你个大头鬼!”她指着我,“小样儿,我还不知道你!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文禾了!宋璎珞,你搞清楚,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文禾了,可是你还要过日子!米夏不是大傻瓜,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能控制该控制地,我很看好他!本人就说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她拍拍手,转身自顾走了我还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一对父母正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我面前。父亲手里拿着一只水壶一个挎包,母亲手里握着一支风车,小男孩手里是一根雪白地棉花糖,正吃得不亦乐乎。
他的年纪,刚好也就是我最初见到小夏时候,小夏地年纪吧。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走过夏家父子地陵前。
“夏……夏完……呃……”小男孩站在我面前,远远看着石碑,冥思苦想状。
“那个字念淳,夏…………完…………淳。”父亲教他。
“夏完淳是谁啊,爸爸?”小男孩吃着棉花糖。
“一个古人,抗清民族英雄,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父亲回答。“啊,那他干嘛要死呢?干嘛要抗清呀?”小男孩接着问。
“你跟他说他哪里能听懂啊!”那母亲看了我一眼,转头不满地嗔怪父亲,“看棉花糖都粘领子上了!”
“呵呵。”父亲不置可否地笑着帮孩子整理衣服。
“回去好好学习,练琴考级,就算历史考试也不会考这个人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浪费精力。”母亲扫了一眼着祭服整整齐齐站在墓前的人们,嘟囔了一句,“吃饱了没事干。”
父母领着孩子走了。棉花糖甜蜜的香味似乎还留在空气里。我头顶上树木的枝桠在微风中飒飒作响,身后传来隐隐的琴音和女声。是何雅眉在唱歌:
惊涛岸卷千堆雪
华姿正少年
即挥毫江左一阙
赋残阳似血
南冠草作别云间
殇音化啼鹃
如虹剑亡秦志不短
浩然气未掩
可泣可诵几许悲歌暮霭苍茫
且吟且唱几许快意青锋展眉扬
翔鸟鸣夜林回荡
一任沧桑
秋水破严霜
一舟明月载浮载沉漂泊冷暖
一身义节铁骨铮铮峨冠终不染八千里路征衣寒
风雨惆怅
浊酒为君挽
我坐着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捏着手心里的羊骨拐,起身跟着田美的方向,慢慢离开了这轻扬又哀伤的琴歌。章引用歌曲片段
《存古》(《夏完淳》国语版)
原曲:三弄丝竹……明镜止水
读白:夏完淳《狱中上母文》选段
作词:浣姬
演唱:谦居潇潇沐雨
尾声 华夏 (上)
因为我,米夏最终没有去成国外。而我也再没能去往大明。
半年后我辞去了编辑的工作,又准备了一年,考进了本市一所大学的中国古代史专业,安安稳稳读三年的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二十八,米夏三十一。
我们结婚了。
我仔细地把我的漆木盒子搬进了我们的新家。在我给我的学生们讲课的时候,会拿这盒子里的东西给他们看。他们半信半疑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傻气。
田美博士毕业,留在了我读研究生的大学任教。米广良终于跟着郑敏浩离开了这座城市,每年会回来一两次,三个女人聚会彻夜不眠。
我三十岁的时候,第一个孩子出生,他叫米崇明。我三十二岁的时候,第二个孩子出生,她叫米崇珊。
我再没有去过清光院,虽然它近在咫尺。那个从未赴过的约会,如同深水中的摇曳的碧藻,隐隐可见,却不得碰触。我在午夜月光铺散的时刻,于空气之中睁着双眼,想象另外一个时空里,那个人是否和当初的朱由检一样心力交瘁。身旁的男人呼吸平稳,隔壁的孩子会喃喃说梦话,我的眼角不自觉会淌下泪水,只为了那些似真如幻的日子。
米夏喜欢听我说话,但从不过多问问题。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一起生活,我得承认他是一个相当默契的伴侣。我从未开口说爱,而他总是好脾气地笑一笑,说:“起码我还有时间。”
对。时光在地球之上无声流转。郊外的麦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燕子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无数高楼平地突起;轻轨贯穿城市;火车提速驰骋高原;无数病患绝症被攻克;又无数绝症被发现;战争此起彼伏暗潮汹涌;我父母先后病故了;人类抵达月球构筑基地;我们仍旧在寻找外星生物的踪迹;孩子们长大了成家了;孩子的孩子也快长大了……就这样。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从遥遥望着那个被预言历史线路冲撞汇合地的时间点,变成已经站在这时间点的跟前,这中间。飞一般地过去了四十年。
四十年,我已经学会有条不紊地料理好家务。坐在午后地阳台书房安静而平和地读书抚琴。。。我想我并不用再需索什么,我只是在等待。从前的学生有时候会打电话来,或者干脆来家中拜访,他们常常带来令我欢欣地消息:今年的祭孔大典规模盛大,八佾舞居然影响到小孩子都会跳了;花朝节、上巳节、上中下元和冬至开始成了人人皆知的需要庆贺的传统节日;旗袍马褂被认定为满族服饰。汉民族服饰款式确定;全国第五十间昆曲剧院落成,昆曲被奉为国宝,京剧次之;明史编纂计划即将出台,四库禁毁篡改的明史资料被广泛收集和编订,四十年内三次明史研究热潮迭起令国人评论不休……
我听着这些消息,只是微笑。所有地时光,都在把这条脉络描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味道,这些长久蕴藏在人们骨血之中的力量,在蛰伏了三百多年之后。开始萌发新芽,努力把这条线路推向一个令人振奋的点。那个点,就是朱由检与文禾等待的地方。是河水并流的关口,是气的旋涡。龙的眼睛。
这世上只有田美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微笑。她仍然带着博士研究生在荒野里、麦田中、建筑地基周围挖明器。每次见到我。总要问一句:“梦醒了吗?”
“我的梦不会醒了。”我总是笑着说。
“年纪一把了,还不醒!”她再一次来到我家里。听闻我老生常谈,戳戳我,“你所说地那个时间,可就要到了。”
“嗯。”我淡淡回答,“下个礼拜让崇明陪我去医院体检。”
“你病了?”她皱眉。
“我想是的。”我看着她,“那时间到了,我的时间也到了,当时偃师是那么说地。如今我有感觉,我的身体在说它有问题了。”
“璎珞……”田美第一次笨嘴拙舌起来,“其实,那不是,你如果生病地话,现在医学比以前发达很多,所以,所以……”
“所以我地寿数就今日而言实在不算长的,而即便有病也应该能治愈?”我摇头,“不是这样一回事。田美,生病只是一个途径,这世间如果要我消逝,会有无数地途径。”
“……我陪你去。”田美看着我。
“好。”我回答。
一周之后,我住院了。
医生说,这种病症三年前才出现,全世界现在只有不到十例,治愈的病例为零。我很幸运。更幸运的是,医生说,这种病的痛苦并不深重,人最后会出现浑身麻痹,失去意识,死亡对一个已经麻痹的人来说,是悄无声息的。
我的孩子们背着我抹眼泪。米夏很镇定地每天往返在家和医院之间,陪我时总是拉着我的手看窗外的杨树在风中舞蹈,说着琐碎的话。我看着他的鬓角,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没有能及时染黑的白发,他老了。四十年的时间,到如今我即将离开,他得到他等待的东西了吗?我给了他我所亏欠他的东西了吗?
“只需要动一个小小手术,就不用染头发了一直都是黑的,为什么总是不肯?”我摸摸他的白发。
“我太太都不做,我哪里有这个必要。”他看着我,“璎珞,你累了吗?”
我不确定他所指的是我听他说了半天话累不累还是我这一辈子累够了没。
“你有没有想要做的事情,现在?”米夏温存地问。
“有。”
“是什么?”他的手握紧。
“我想康复,然后陪着你走完这一程。就像你陪我走过来的路途一样。”我说。
他的双眼闪动着光芒,是经年不见的神采。他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那你做什么还这么高兴?”
“听你亲口说自然要高兴。”他回答,“其实我明白,两个人早就是一体的了,生活已经磨得你我嵌合。只是你心里仍然留有一个位置,那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我并不清楚,不过现在是你该好好想想的时候了。我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但是我并不愿意一味用自欺欺人的方式糊弄你。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想做,告诉我。”
“……我,我想去清光院。”我沉吟了半晌,说。
“什么时候?”
“今天是四月初六了,我想四月初八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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