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因为文禾吧。父亲是文禾的父亲。所以陛下如此。”我说。
“他……都知道了?”文老爷子手掌交叠,露出一丝紧张。
“陛下都已经知道了。全部。”我看着他。
“这么说……”他沉吟一下,却是苦笑。“你们两人计划之事,如今变成三人?”
“可以这么说。”我点点头。
文老爷子捻捻胡须尖梢。看着跃动的烛火,说:“也好。早知文禾是这个打算,老夫当年也不必禁锢他那么多事情。此儿心重,自己负了责任,还要把别人的困难压力也尽数背了去。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主动放开责任。”
“在我看来,陛下与文禾很相似呢。一样倔强,一样心重,一样看不得奸佞看不得人受苦。只是,陛下比文禾似乎更能沉住气,更不拘泥感情。”我也看着烛火,低低地说。
“文禾听得此言不知是何神情,呵呵,”他笑着看我。。。“小娃儿,老夫很高兴你肯对我说这番话,你未曾把老夫当外人。吾心甚慰。”
“父亲怎会是外人。”我心底涌过暖意。“文府亦是璎珞地家,这里没有外人。”文老爷子的双眼在灯火映照下反着熠熠的光。全无老人地蒙翳浑浊。似能看穿人五脏六腑。他说:“老夫无憾矣。宫里有陛下在,如今他必然会特意保护你。不受挑拨,你可安心去,也不用担忧文家牵连了。”
“是。”我迎着他明亮的眼睛,喏道。
于是第二日地卯时,我带着惺忪未尽的疲倦坐轿抵达玄武门。把上次出宫前王承恩遵旨送给我的牙牌亮出来,入门。这个时候天都还没亮透,隔着空气看什么东西都像是罩了一层微蓝。我提着裙从文家轿子出来,正看见彤戟小跑来到我面前:“见过文夫人。”
见他如此严肃恭敬,我也走走形式回礼。他便招手叫过身后轿子来。这轿子是如假包换内宫代步,轿衣是矾红素丝,华丽非常。我入了轿,一路又是一炷香余时候,这方向却是令我心中疑惑:这么直走,岂不是要到了……
正想着,轿落了。
“请媛淑人入殿。”彤戟在轿外道。
我出了轿子,抬头一看地方,皇极殿!又看见殿下龙辇停着,不禁皱眉,转头问彤戟:“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早朝即将开始,请入皇极殿偏殿,陛下已经在内等候。”彤戟不冷不热回答。
“彤戟……”我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看我,而是对旁边抬轿的内侍道:“退下吧。”
他们便转向,将轿抬走了。彤戟这才转过脸来,对我说:“别怕,陛下想让你一同上朝。“我?这怎么行!我现在是……”我心里一寒。安生没几天,那家伙脑子又在想什么了?
“夫人进去就知道了,陛下可曾做过令夫人难下之事?”彤戟老是一副不疏不近地口吻。
“哼,他做的还少么?”话虽这么说,我却知道自己是信任他的,绝无二话。于是抬脚上石阶,入偏殿。一御前牌子见了我,立刻引入。
偏殿之中,皇上身着衮服,正直直站着,伸开双臂,让两个宫人屈身为他整理衣带。他听到我进入,微微侧过脸来,余光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自上前拜首,问安。
两个宫人下去了。皇上放下双臂,声音清朗,道:“免礼了。”
我起身,看见御前牌子躬身退下,而王承恩进来,在一旁站着。
皇上不疾不徐说:“媛夫人可介意换身衣服?”
“换什么?”我问。
“王承恩。”他瞟了王承恩一眼。
“奴婢遵旨。”王承恩说罢对着门外道,“拿进来吧!”
刚才那俩宫人又走了进来,手里却是捧着一套宫女的衣服首饰。我看着皇上。他不接我的目光,仍是看着前方说:“随她们去换了,要上朝了。”
他想让我跟他上朝,让我装扮成宫人模样随驾,是想让我看什么吗?
我跟随宫人去了小室换衣。归来时皇上已经站在前往正殿的门口,他回身看着我,说:“今日让你看看朕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然后。你要告诉朕你地想法。”
我的想法?
……我地想法,在殿下一片陡然升起地山呼中只剩下了感慨。列臣有序,绵延而开,锦衣华服却个个站得如同小白杨般齐整。着绯色青色公服的文武大臣行礼如重峦起伏,皇帝则面无表情地登上御台。扫视一片,自坐在御案之后。
王承恩自是跟在他后服侍。我站在御台之下,跟两个手持拂尘地御前牌子一起。
皇上微微扬起下巴:“众卿平身。”
大臣们错落地起身,持笏而立。几位大臣似不经意般将目光掠过我脸上,大多表情并无波澜。温体仁看了我三秒,回过头去。文老爷子受了影响也望过来一眼,却是微微吃惊,继而恢复平静,把目光转回。这些老头子大叔们很多都在我与文禾的婚礼上见过我一面。但是很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出我来了,那俩宫女地妆扮技术功不可没。
皇上静静坐了一会。目光转对一绯色公服大臣道:“先奏战报。”
“是。”那大叔出列,行礼。一边看笏板上地笔记。一边说,“本月初。贼兵陷麻城,右佥都御史兼郧阳巡抚卢象升往治不暇。此外,候补给事中刘含辉乞蠲陕西八年以上逋租,奏折已上待批红。再有……”
“八年以上,”皇上冷冷笑了一声,“张爱卿,你以为如何?”
“启禀陛下,如今用钱的地方多不胜数。在外将士刚越冬而出,流寇四处攻伐,围剿甚难;各处灾害又间或不断,需要赈慰;建虏逼京师之态已然急迫,不可不防。所以,这个红,怕是不好批啊。”姓张地大臣语气沉重地回答。绯色尚书一级的官儿,如今看来该是兵部尚书张凤翼了。这老头说话倒是侃侃,可是后来出去督战差点尿裤子,其实是个软骨头。
“今日将各部府臣公都招来共议三月半月的政事军事,尽可坦言,无为疏漏。”皇上忽然语气放了松弛,对所有人道,“今日所言无论功过皆无后话,不论罪,不论罚。诸位爱卿请直言。”
“陛下圣明!”集体拍马屁。
“陛下,”温体仁缓缓出列,“攘外不失安内,肃军纪抚民生必先振朝纲。臣以为,理应由内而外解之整之。”
“哦?如何解之,又如何整之?”皇上一副期待的表情问。
“知人善用,委必良才。”温体仁铿锵回答,“此内外交困之际,应当擢实用之人入朝入阁,正月里陛下广诏人才,便是一举。如今若着手整理朝内冗员,加以贤才,必能使我大明官场为之新鲜挺立,文武康健。”
“听闻此言,温爱卿必然是有贤才举荐了。”皇上的神情期许,手却在御案下面交叠着,右手在上轻轻以食指敲打自己左手的关节。往日他在御书房时,每每看到愤恨的奏报折子,就是这个动作。
史书记载,温党掌朝期间,民间有一段童谣这般唱: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可是此时的崇祯不是原来的崇祯,山水转换,温首辅啊,这下你要遭瘟啦。
张凤翼默默站在一旁,尚未完成地半月总结奏报还晾着,我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他眼角对温体仁冷冷的一瞥。而温体仁已经开始诚恳地陈述他要举荐的人才多么多么优秀了。皇上似听得津津有味,目光却不断飘到殿下所有臣子地脸上。
我感到每个大臣身体之间都像放着冰块和火炭,一会寒冷,一会灼热。那种微妙而强烈的气场笼罩了整座殿堂,各种气味掺杂其间:怨恨、忿怒、怯懦、旁观、焦虑、混沌……在温体仁不紧不慢述说地过程中弥漫开来。他们地表情身姿一如既往,连咳嗽也没有一声,可是这空间让我喘不过起来。
王承恩雕塑般立在御台的一角,皇帝身后。他地神情是木然的,眼睛是平静的,仿佛那些扑面而来的气味就一直是他呼吸的环境。那两个人,一坐一立,就像乘着一叶轻舟,飘飘荡荡在波谲风诡的朝堂大海上。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三章 君王
大明朝臣子在殿前争论掐架似乎不是什么稀罕,大不了被拖去打屁股,被打死的人搞不好还名留青史。我看着殿下这些人纷纷发言,站到不同的阵营里,心里突然很邪恶地想象这些满面倨傲的大叔和老头子被扒了裤子打廷杖的情景。
“陛下,此时理当一致对外,何来整顿朝纲之说?”另一绯服大臣站到张凤翼身旁。“臣何吾驺亦认为此事不妥。”另一人握着笏板,看了文老爷子一眼。
文老爷子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说话。
“内不伦何以修外?众臣心齐,将士在外,何愁不克?”温体仁不紧不慢地说。
此话一出,三秒沉寂之后,数位本来默然的官员居然爆出一阵赞同之声。公服配的是展脚幞头,无法左右交头接耳,不然他们搞不好还要互相击掌呢。另外一些官员依然保持沉默,侧目而视一下,继续观望。
皇上的耐心极其地好,看着他们争来争去越发热闹,倒是毫不动容。在底下群臣就快开始撸袖子干起来的时刻,却轻轻转过头来,噙着一抹笑意朝我和御前牌子这边道:“茶。”
“给陛下换茶,快。”御前牌子赶紧到殿后取了热茶回来。我伸手拦了他道:“我来吧。”那御前牌子犹豫一下,躬身将茶递给我。
我端着茶在吵嚷声中走上御台,到皇上身侧,躬身把茶盏放到御案上。他正目不转睛看着温体仁应对,下意识伸手取茶,正碰到我的指尖。低头一看。
“陛下请用茶。”我收回手。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人的双眼信息传递效率其实很高。他一秒之内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我别开脸,原路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
张凤翼正被温体仁憋得满脸通红。
“温爱卿说得有理。”皇上喝了口茶,以高出群臣的音调开口。“朕也想着开廷试增阁臣,你以为如何?”
“廷试?”这结果显然出乎他意料,“臣地意思本来是……”
他本来是想扩充自己门生,推举自己麾下官员升迁吧。。奇#書*網收集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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