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请来了。花鼓不像法鼓那么排场,那么正儿八经,不端架子。运载花鼓会的驳船一靠码头,八名装扮成梁山好汉的童子率先跳上岸,手持霸王鞭、小太平鼓、小锣、花鼓,分两拨就轮番唱上了。先打花鼓奏曲牌“八板”,然后在檀板指挥下,由笛子伴奏唱凤阳花鼓调和昆曲,似戏非戏又扭又唱颇受孩子女人喜爱。期间还唱了本镇文人编的曲词《五谷丰登》,唱词曰:“御河两岸好风光,高粱棒子芝麻香,独流老醋三伏酿,千年古镇美名扬;八月秋高天气爽,五谷丰登粮满仓,神仙下凡降吉祥,古宅舍粥赈四乡。”古典最爱听这唱词,因此西沽的太平花鼓每年庙会必到。
太平花鼓会后头,是从杨柳青自己赶来的五虎杠箱会。大乐开路进场子,紧随其后的是灯牌、彩旗、大锣,再后面是五虎棍,押阵的才是杠箱。表演者全都勾成浓彩大花脸,手持真刀真枪,在大锣的伴奏下对打厮杀。个个都是真正武林中人,表演的也都是真功夫,煞是好看,精彩处常令看客叫好拍巴掌。杠箱的表演更有看头,功夫都在前头抬杠箱的,行进中不论如何前翻后滚,做出高难的造型,立地后杠箱的竹竿总是稳稳落在肩头。表演者轮番抬箱表演,任凭杠箱颤动,箱子上头灯不晃旗不倒,那功夫真叫练绝了。
静海县城来的是“节节高”,文词儿叫重阁,本地叫子孙会。这行当在道光年间就兴盛了,不知为嘛到后来北方看不到了,长江以南的省份反而兴盛。玩法百年不变,一个男角通过暗藏在戏装内的铁器当支架,上驮一个旦角算一级,展现一出戏曲内容。静海县的节节高那叫名副其实,旦角以上还有一级,驮着童男童女。前头一对是天女散花,中间是天河配、白蛇传、唐伯虎点秋香,最后驮两极的是蟠桃会。每级相距二三尺,加上表演真跟空中舞云中行一样。在锣、鼓、唢呐、钹、笛子伴奏下,男角驮着二三百斤找平衡,还得跟上节拍和上边的角色保持一致遍走遍舞,那个悬劲儿大了去了。看节节高子孙会,不是为了看戏出,图得是惊险刺激,这道会走到哪,哪里就是一片“嗷嗷”叫。
看官可能会问,古老爷费工夫花银子图的是让独流镇扬名天下,请来那么多花会高手,本地的耍龙灯、跑旱船、狮子登高、德旺的中幡还有谁看?古老爷高就高在这儿,庙会图得是个热闹,不论谁拔份古老爷都有说词。天津卫来的班子赢了,他就说独流镇本来就是天津卫的码头,他办庙会来捧场的必须是全天津卫的高手。倘若本地人拔了份,自然说明静海县人杰地灵,风水最好当属独流镇。
当太阳照满整个广场的时候,独流镇压轴的班子登场了。
整个庙会,德旺的中幡班子最齐整气派,中幡上“天下太平”四个金光大字一展开,立即把人群吸引过来了。那中幡也确实数得上天下独一号,北京的天桥天津的三不管儿,也难找这么漂亮这么讲究这么夺眼这么威风八面的拿手家什。
中幡表演早年间叫跨鼓中幡,勃兴于康熙盛世。跨鼓包括大鼓八面,铛子打点,唢呐伴奏,文童轻唱,武童击钹外带人体摆字,鼓乐轻重缓急,武童则变幻有致。在这其间,须有三架中幡上场,三个耍中幡的独自表演。或顶上额或托肩头,那时的中幡热闹有余惊险不足,要想叫好须变幻莫测耍出高难动作,还得把幡旗捯扯得赏心悦目。民国年间,天津卫的中幡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但是唯有德旺的中幡远近闻名,算不算天下独一号光说不行,反正古老爷满世界撒贴子,整个天津卫没有敢接招的。天底下最属天津人能耐梗,有能耐不藏着掖着,要是真有高手,独流庙会这么大的场面能不到场显摆吗?
德旺的班子最后出场就是等高手,等到实在没法等了,德旺这才发话:“孩儿们,天下的爷们给咱面子,让咱露一鼻子,别给咱独流镇现眼,别给古老爷丢人,脱光了膀子给我耍起来!”说着,单手一抛“呼啦啦”平地卷起一股旋风,那中幡如蛟龙出水盘旋在广场上空。别人的中幡竹竿三丈幡宽五尺,德旺的中幡竹竿三丈三,幡宽五尺五。幡顶狼牙旗两面,花灯两盏,伞盖一把,幌绳两条,加在一起一百二三十斤,搁在德旺手里就跟没分量似的。仅仅这一抛,广场就炸了营,纷纷往后退,让出老大的一块场地。当地人都知道,这爷儿几个要是耍疯了,尥着蹶子满场飞,场子越大耍得越带劲,看着越好看,所以都可着劲往外扩着场子。跑旱船的、踩高跷的、舞狮子的、耍龙灯的,只好相继收拾行头,成了观众。
小德子、小二德子、小三德子、小四德子,不等师父抛出去的中幡落下,早就一溜跟头占住场子四角。这就跟说书的定场诗一样,上来先稳住阵脚,紧接着就有好看的了。
唱戏的摆架子叫亮相,中幡抛出去那叫亮幡,让你瞅瞅这家什再看功夫。那中幡都看明白了,没得说。庄户人不懂嘛叫威武华贵,心里琢磨,这东西拿到皇城根儿,准能让皇上大总统喜欢上。这么好的玩意儿要是给耍草鸡了,可就对不起整个二十一堡村的佃户了,家家户户一捧芝麻半升豆换来的这杆中幡,图的就是爷儿几个在庙会上拔份儿。只要拔了份儿,家家户户就能免两成租子,至少在明年开春前,能够天天吃上正经粮食。
甭交待,几个徒儿也知道,能不能拔份儿干系重大,所以上来就玩悬的。
德旺在场子中间耍了几个常规动作,猛地金龙缠身让中幡绕着身子旋转开来。这是借力发力该把中幡抛出去了,四个徒儿支好了架子准备接活。德旺就是不出手,只见中幡越转越窜高,眼看冒头顶了德旺故意做出失手状,那中幡直唰唰就要落地。说好听的那是蛟龙要入海,如果真的落在地上给场子砸个坑,不叫砸坑叫砸锅,那就崴了!德旺很会做戏,装出一时找不到中幡在哪的样子,满脸的惊魂失魄不知所措。观众刚要开怀大笑,只见德旺背对中幡使了个反抄水,就在中幡接近地面的一瞬间,绷直脚尖弯曲小腿,从身后用脚掌迎着竹竿一挑,那中幡“呼”的一声越过头顶朝小德子飞去。敦煌壁画中刻画宫女翩翩起舞,有个高难动作被后人雅称为“倒踢紫金冠”,人家小闺女面条儿腰身,弄出柔姿玩的是一身轻。德旺钢打铁铸,玩儿这一手则是硬碰硬,那中幡反踢出去没有造型都不叫功夫,直到小德子也用反抄水接过中幡,德旺始终锦鸡独立脚心贴着后脑海。须知,此是的德旺已经是四十大几的老爷们,不是软骨头软肉的小孩子。如此卖命固然说明他的功夫确实了得,更多的是有鼓劲头支撑他,为了乡亲们免除那两成租子,必须在庙会上拔分,必须舍得玩儿悬儿卖命。
叫好声一阵高似一阵,德旺和他的徒儿们耍得也就愈发的高潮迭起。
古宅的高大宅墙外,便是独流镇唯一条宽敞的街道。遇到关乎民生大计的事去古宅打理讨教,平时买个针头线脑置办家当,逢年过节赶集看热闹,村里人不说上独流镇而说是上街。所以独流镇俗称又叫独流街。此时的独流街真叫闹翻天了,做小买卖的比戏台上吆喝的还热闹。挨着古宅大门口依次排列着各类小贩,摊前均挑挂着一块桐油木牌。上面写着经营者的字号,类似经营执照,没这块牌牌是没资格摆在高墙根下的。由远到近分别是:铁匠黑、马蹄王、小王麻子菜刀、王麻子刀剪、玉麻子弯镰、罗家筛子、柳家耙子;再后是卖吃食的:嘎巴张、火烧李、舒记焖鱼、钱记烩饼、高记饸饹、白记抻条面、孙记豌豆黄、豆茛田、果子王,紧接着古宅大门,独此一家——煎饼秃。好像不是一类营生,却都是独流镇的知名品牌,煎饼秃占据显要位置,只能用天意解释,他实在没资格名列榜首。
煎饼秃脑袋瓜子油光瓦亮,确是和他的营生名副其实。到这时才给那外来汉子一个称呼,写家子确实出于无奈,只能等这么一个机会。有了名字就容易说话了,他的买卖也算名正言顺了。他磨着豆子搅着糊糊,脸上似乎喜色无多。光腚孩拉着风箱,嘴里含着竹笛呜呜响,很有几分新意,那年头买卖家配音响,至少在独流街尚属首创,因此十分乍眼。
花筱翠头扎方巾摊着煎饼,卷着果子、大葱,还应酬着顾客。她忙出了汗,却是不见疲惫与愁容。与煎饼摊相对称,大门的另一端,搭着粥棚。上面贴着一张黄纸条“古宅善举舍粥三天”,一队破衣烂衫的人顶盆举碗的领粥。李元文监视着粥棚,根据长幼舍多舍少。古典站在高台阶上,看着穷人们向他道恩谢赏,十分得意。老刘头在旁边端着一小笸箩铜钱侍候。古典见到衣衫不整的,便示意扔过去三两铜钱,换回几个响头。 一个叫街的中年汉子,用整块青砖拍击着前胸,跪行到门前,“古大善人,救救俺娘吧!”见引起了古老爷注意,愈发一声紧似一声用力地咣咣拍着胸。古典望望老刘头,“都赏给他!” 老刘头连笸箩一同扔过去,“给你娘买药去吧!”古典掏出手帕拭泪,转身进了院子,善人的情感都是脆弱的,不忍心目睹过分凄惨的图景。老刘头随后虚掩上大门,跟了进去。李元文见老爷进宅,整整衣衫朝煎饼摊走去。
古夫人罗氏正陪着王爷和二位贝勒玩牌,罗氏面前已经钱币如塔,古典满面笑容地进入客厅。罗氏大叫“和了”,将牌摊倒。古典赶紧说:“得了,再玩。王爷连回家的盘缠也搭上去了。”王爷扁着公鸭嗓子,仰在椅子背上叹息道:“唉,古善人行善,连老天爷都助着,甭想赢他一个蹦子儿。不玩儿这费脑筋的了玩咱拿手的!”丫鬟递来手巾,撤掉牌局。罗氏说:“你们老爷儿们玩吧。” 丫鬟扶起古夫人出客厅。古典坐下,老刘头上茶。古典关照地问:“吃了几样独流镇的拿手小吃,王爷觉得怎么样?” 王爷满意地说:“小酥鱼挺对我的牙口,连鱼刺儿都跟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