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图案清清楚楚,连开飞机的小脑袋瓜都能瞅见。飞机“嗡嗡”了一阵就过去了,可是驭手们再也没心气唱歌了,于占鳌也不瞎白话了。
眼看前面就是子牙河了,忽然一阵刺耳的呼啸声,飞过去的飞机驳头飞回来一架,迎着车队低空掠过。飞机过后掀起一阵旋风,打头的辕马差点惊了。不待人们醒悟过来,这架飞机调屁股又从后边上来了,这回来真的了,只见飞机翅膀两侧亮光闪闪,一条条火舌奔着车队而来,几匹牲口身上开花中弹倒下了,这时人们才听到“哒哒哒”的声响。
于占鳌见多识广,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居然站在粮食垛上骂开了,“操你姥姥……”不知道他后边怎么骂,只骂到这儿,他浑身上下瞬间冒出来好几个血窟窿。他不是从车上载下来的,他是飘起来的,被巨大的一股气浪掀起来,平着扔到远离车道的黄土地上的,红火一生的于占鳌就这么壮烈的死啦。他的后人们因自己的先人感到骄傲,一辈子不含糊,临死站得高高的,迎着打机关枪的国军战斗机“操他姥姥”,天底下找去吧,保证没有第二人。整整过去半个世纪,写家偶遇一位他的远亲孙辈,特以于占鳌先人的灿烂人生为荣,尤其是谈到殉难的壮烈时刻,流露出极大的崇敬和自豪。
如此紧急时刻扯那么远干嘛,快说现在吧!
现在整个的车队乱了套,粮包没有一个囫囵的了,浸满根据地人民一片心意的珍贵粮食,洒的遍地都是。驭手们非死既伤全都倒在血泊中,两个押车的粮商最惨,头部中弹面目全非。尚有一匹负伤的大青花骡子还能尥蹶子,剧痛使它迸发出超常的能量,竟然挣脱了鞍子和缰绳,在旷野中狂奔起来。对一匹牲口也不放过,飞机俯冲下来,竟然瞄准大青花骡子一通扫射,把整个肚子打成蜂窝,肠子全都流出来了。这匹骡子也不含糊,拖着几丈长的五脏六腑,跑出去足有半里地,这才一头栽进水沟里。
飞机绕着转了两圈,大概没有发现能动弹的任何活物了,这才升起来飞走了……
内战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宣告开始了,实际上,在中原已经大打起来了。人们只是没有想到,这里的第一把战火,会首先在老百姓身上点燃,而且是在给国统区送粮的路上,这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飞机扫射运粮车队的消息,当天传到二十一里堡,紧接着酒馆老板带来消息,火车站运来整火车皮的国军进驻县城,说是为了确保国泰民安,不日可能在这一带展开清剿。
好容易恢复得差不离的德旺,哀叹一声这就又要撂倒儿,“完啦,甭想过安生日子啦,也别等着开庭了,别管白蝴蝶黑蝴蝶,这回小命儿算是交代了,天下一乱人命如草芥呀!”
德旺确实越来越不行了,不仅身子骨每况愈下,脑筋也是跟不上流儿,特别是判断大事小情十有八九判断错了,这次也是一样。
打走了日本鬼子,如同家庭过日子驱赶走了外鬼,一家子有嘛说不开的,怎么又拿刀动枪的打仗呢?老百姓想不通。他们还不知道呢,塘沽海边上大轮船运来了一万好几的美国大兵,也跟着掺和中国打内战来了,老百姓要知道这个更把鼻子气歪啦。家庭不合哥俩打架应该两头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对呀,这倒好,出来拉偏手的啦!得,谁含糊谁呀,等着热闹吧,现在还说不准谁占上风呢。
大老美也是混蛋,中国人一大家子嘛能人都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掺和进来不是纯属找寒碜吗?老百姓要是分出是非来,一块扇你的脖溜儿,整天说说道道的大老美,到那时候还有有嘛脸见人?不信等着瞧吧,大老美早晚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撂下远的说近的吧,就在德旺预言白蝴蝶一案不会开庭的转天,县里送来了传票,让家属到法庭听审。这就叫欺负老百姓,世界上哪有当天开庭当天送传票的,静海县的民国法庭就这样不够揍。整个二十一里堡只有德旺见多识广,再加上一个花筱翠,也不知道上法庭应该干嘛。不知道也没办法,找谁也来不及了,带个耳朵也得去呀!还是这几个算是明白的人士,李三、赵老疙瘩,到镇子上借来悦来酒馆的架子车,还是气轱轮的,德旺没有推辞心急火燎的上了车。加上花筱翠和麦收,马不停蹄的去了县上。经过悦来酒馆,酒馆老板也跟上了。一时间,开审白蝴蝶的消息,就在十里八村传开了。
法庭设在县政府院子里面,进门左拐原来县衙门那个议事厅,后来改成伙房了,现在就在这里开庭。等花筱翠和麦收架着德旺进来的时候,肖四德作为公诉方,正念他调查的证据。
德旺进来先找白蝴蝶,白蝴蝶作为被告正好后背对着旁听席,判断是她,因为不可能有别人站在那个地界,只见她搭拉着脑袋一动不动,跟戳个死人差不多。德旺企图尽量往前挤,想把白蝴蝶看个明白,花筱翠说:“赶紧坐下,听听他们怎么说,一会听不全了。”于是就近坐在长板凳上,这时肖四德开始举证了,“……法官请看,这就是白犯蝴蝶,冒充吉半乳潜伏期间,多次传递给日伪谍报机关的情报,所有情报均为密语书写……”
为了扩大影响,今天的开庭公审基本是开放式,除了本地的官面和乡绅,还从天津请来好几家报馆的记者,其余的都是老百姓,把个权作法庭的伙房挤得满满的。
为了表示证据的确凿性,肖四德还把情报原件举给记者照相,果然有闪光灯亮了几下。突然,在旁听席中站起一位山羊胡子老头,大声喊道:“这全部情报根本不是白蝴蝶写的,第一份的笔迹应该和这上边的笔迹一样吧!至于其它所谓的情报,完全是小孩子的笔迹,想必和这上边的笔迹一样吧。”
站起来打断肖四德举证的,正是刘神钟,只见他一手举着德旺保存的白帕子,一手举着一沓书写练习薄和剜成窟窿的大仿,步步逼近肖四德。
整个法庭一下子乱了,这是一场经心准备的开庭审判,这要是乱了营就麻烦了。法官使劲敲着木头槌子,“肃静,肃静!不准搅乱法庭!!你是什么人,在此咆哮公堂?”
刘神钟言道:“我是被告的律师,我要举证!”他不管法官如何喊叫,面对众记者展示他的证物,“诸位请看,这条白手绢,乃是本县独流镇乡绅古典的亲笔墨迹,记者先生照下相片,回去可以比对,与肖局长手中的第一份情报笔迹完全一致。再看这些启蒙孩童的书写练习薄和大仿,简直是千疮百孔,那么,这上面缺损的文字那去了呢……”刘神钟回头一指肖四德,“就在这位局长大人的手中,也就是所谓的大部分文字拼凑的情报。这些文字的书写者,乃是古典的小公子纳敏,而拼接情报者依旧是乡绅古典!”
这时肖四德已经溜了出去,可惜准备不足现场能调动的警察不多,只能先把白蝴蝶抢了出去。白蝴蝶被架出去的时候,德旺喊了一嗓子,“屋里的,你要好好的呀!”白蝴蝶显然听到了喊声,并且也看到了德旺,但是她没做任何表示,想必她是不想连累德旺吧。
整个法庭乱成一锅粥了,法官拼命的敲槌子,声嘶力竭地喊叫:“把那个冒充律师的人架出去!”
乡下人有多少懂得法庭纪律的?挡住警察当场跟法官辩上理了,“这叫嘛,让人家把话说完嘛,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吗?凭嘛不让人说话!”记者们本来冲着红包来的,一看来了新闻,冲盹的也醒了,“嘁哧咔喳”围着刘神钟猛按快门,闪光灯闪个没完。这里面的记者都是久经沙场的主儿,知道嘛玩意儿值钱,早已有人抢先把肖四德的证据拍成特写了,回过头来拍刘神钟手中的证据。
完啦,全都进了照相机了,法官只好敲着木头槌子喊:“闭庭!闭庭!!”
法庭是闭了,刘神钟可在这儿开上新闻发布会了。
“各位记者,真正的日寇间谍不是别人,正是古典和他的私生子肖四德肖局长,他们不仅勾结通敌传送抗日民众的情报,还私放罪大恶极的汉奸李元文,真正应该法办的是他们!”刘神钟已经被法警架起来了,可是嘴没闲着,依旧跳着脚的喊叫:“……白蝴蝶是被迫误入歧途的,真正的通敌者乃是乡绅古典,再一个就是肖四德!”
突然爆发的这一切,令德旺不知所措,花筱翠和麦收只顾护着德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是酒馆老板冷静,观察了一番四周,悄声说:“德旺爷,白蝴蝶没有生命之忧啦,刘先生危险,要是这样再耽误会儿,怕是难逃肖四德的手心!”
德旺猛然醒悟过来,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精神,“啪喳”劈下两条凳子腿握在手中,“麻烦老板护着这娘俩儿先走,李三,赵老疙瘩跟我上!”说着腾空而起,冲出满是炝锅味道的法庭,来到县政府门前的空地上,见刘神钟还被人群包围着,“哇呀”大喝一声,“闲人都给我靠在一边,谁敢动我的刘大律师一根毫毛,诸位看仔细……”回手扔出一条凳子腿儿,没看见使劲儿,凳子腿儿钻进县政府门前的影壁墙上了。接着举起另一条凳子腿儿,“谁想在这儿不老实,这条凳子腿儿就送给谁,二十一里堡的德旺,今天让大伙见笑了!”
准备上前的警察们一听,眼前这位就是耍中幡的德旺爷、肖局长的师父,谁敢靠前?全都闪到一边成了看客。这下子,记者们又是一阵乱忙活,把德旺也弄到照相机里面啦。德旺拉着刘神钟就走,刘神钟挣脱开来,“不能扎堆一块走,你们三个走你们的,放心,他们逮不着我,现在记者在这儿,就是抓我也不会在这下手。听我的,今天咱们打了大胜仗,你们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德旺自以为天下只有他身手不凡,刘神钟那是真人不露相,转身钻进一条胡同,脚踩左右两面墙如履平地,登高翻墙不见了踪影。三人返身望去,酒馆老板拉着平板车,带着花筱翠麦收已经走远,县政府门前只剩下目瞪口呆的记者和看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