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贵为天下之主的皇帝,始皇仍习惯跪坐在老人卧榻前面。十多年来,老人也习惯了隔着屏风和始皇谈话,因为他不愿让始皇看到他老弱的丑样子。
每逢始皇要求让他也看看他的时候,老人就会在屏风后面笑着说:
“那你就当我还是那个样子吧!何必一定要逼我出丑?”
这天,老人依旧隔着屏风,但说话的声音比以往弱细很多。
“嬴政,老朽自己推算,我的生命应该只有几天了,趁今天精神好,想讲话,所以找你来谈谈。”
“嬴政没能常来探望老爹,还祈老爹恕罪。〃始皇看了看侍立在屏风两边的书童,他们识相地行礼退出。老实说,他们不应再书童,自老人来咸阳,他们就负责伺候老人的起居,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老人一直将他们称做书童,一个名〃书童〃,一个名〃剑童〃,两人不但都已成婚,连孙子都有了。
“少将朝殿上的那一套用在这里,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老人笑了笑,却轻微地咳了起来。
“老爹有病,应该找御医来看一下。〃始皇关心地说。
“老朽本身就是最好的良医,不会有人比我对自己的身体更清楚。但你要记得一句话,药只是医不死之人,老朽患的却是绝症。”
“绝症?什么绝症?〃始皇震惊地问。
“也许是身体老化所引起的,〃老人顿了顿又说:“我找你来,不是谈我这个快消失的臭皮囊,而是对你的施政有些地方总觉不放心。”
“老爹请讲。”
“你很喜欢杀人?〃老人开门见山的说:“你是否对杀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始皇迟疑半晌才回答:
“是的,但我所杀的都是恶人,罪有应得的人!”
“在你眼中如此,在别人的眼中不见得都如此!也许他们认为这些人是好人,是亲人。无论你杀什么样的人,你都会遭到一些人的怨恨,杀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所以君王嗜杀人遭致民恨,国家就会难以治理,你不能逞一时之快。”
“……〃始皇沉思不语。
“尤其六国新灭,背叛作乱之事必多,这是人之常情。你要行新政,让他们觉得比原来的旧政权强,让他们过的日子比原来好,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顺服,用武力只能征服一时,你应该明白。”
“难道说……〃始皇想辩驳,一时找不到理由。
“苛政猛于虎,以往天下没统一,一国行苛政,还有别国可逃,现在四海归一,无地方可逃,苛政会逼着天下人反抗。嬴政,你想象得出天下人都反抗你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吗?各地旧王室贵族带头,各地民众虽然没有了武器,却纷纷拿了农具,削尖了树枝竹杆而起……嬴政,你试着在脑子里描绘这幅景象!〃老人说话有点像梦呓,也有点像鬼神附体的巫者。
“有那么严重吗?〃始皇想用笑的口吻来缓和一下气氛。
但老人仍旧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其实什么忠君爱国都是假的,百姓要忠要爱的,是能够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孟轲说的话中,有一句是我平生最欣赏、最佩服的。”
“哪句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是为民设的,并不是为君而生而活,但近代的君王想法正好相反。嬴政,你认为天下人民都应该为你而活,为你而死吗?”
“不谈这些了,〃老人平静下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现在谈谈我的后事。”
“老爹!〃始皇有点伤感起来。
“我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老人笑着说。
“假若老爹有什么不讳,希望老爹能准许嬴政将您葬在骊山陵寝。〃始皇诚恳地说。
“听说,为了你将来的陵寝,你大兴土木。现在正是新战之余,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有什么要动用广大民力的事,留待过一些日子再做。你还年轻,等得及。久战以后必有凶年,如今人民最重要的是安定温饱!”
始皇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始终认为应该一鼓作品,将应做的都做好。
“嬴政,听着,〃老人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死后用火化,将骨灰洒在德水,让它流到海里去!”
“老爹!嬴政怎能忍心如此做?〃始皇惊呼。
“那样才干净,傻孩子!埋在地下让蚂蚁虫子咬,骨灰洒在水里让鱼吃,不都是一样吗?何必薄彼而厚此!”
又隔了一会儿,老人声音微弱的说:
“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吧!”
三天后一个夜里,老人去世,始皇和皇后闻到恶耗,立即赶去。多年来始皇首次看到老人的样子,难怪他不愿让他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和眉须都脱落光了,死后的样子竟是如此难看。
始皇将他的遗体遵照遗嘱火化,亲自捧骨灰洒入德水,并宣布为老人服丧三个月,遵照孙辈之礼。
蒙武退隐,他少了唯一的诤友。而老人去世,他却是完全失去了心灵上的支柱,今后再有难以解决的心结,要找谁去打开?
同时,他下令停止构筑骊山皇陵。
第二十章 诸侯余孽
“你将他们怎么了?〃进到起居室,始皇第一句话就是如此问。始皇几年来到此,全是由四人随从护卫,爱屋及乌,对这四个忠心耿耿的西域人多少有份关爱。
“没怎样,两个人膝盖脱臼,两个人手关节骨折,现在昏睡在殿门阴暗处,口中含着石头,屠狗者只喜欢屠狗,不喜欢杀人。〃屠狗者笑嘻嘻地说。
始皇整整衣冠,面向南坐在席案前面,神情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说:
“想不到朕身为天下之主,却死在一个屠狗者之手!”
“看你这种死不暝目的样子,屠狗者也于心不忍,好吧,让你死得像勇者。听说你跟中隐老人习得一手好剑法,可惜身为帝王,从来没有机会施展,今晚让你临死前显显身手。”
屠狗者完全是一副狸猫玩老鼠的模样,不禁激起了始皇的豪气。他起立拔剑,当胸指天,左手握住剑诀,两指向地,好一招〃指地问天〃的起剑式。
龙泉宝剑出鞘,一阵龙啸之声,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五彩长虹;静止不动时,清澈明亮,又如一泓秋水。
“好剑!〃屠狗者忍不住喝采:“是龙泉剑?”
“正是。〃始皇一剑在手,神情不再像帝王,纯粹是位豪气干云的剑士。
“看外表,你似乎得到中隐老人'隐者之剑〃三成功力,但'隐者之剑'着重在潇洒飘逸,却不是你这个在位日久的帝王能练到十成火候的,进招!”
始皇宝剑平举,一剑当胸刺去,这招〃开门见山〃看似平淡无奇,却将屠狗者硬生生地逼得后退一步。
“好!果然不愧中隐老人的传人!〃屠狗者口中发话,手上却一点没有怠慢,他又用出对付鲁勾践的那招绝招,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想逼始皇的宝剑脱手。
但中隐老人的传人就是中隐老人的传人,虽然只练到三成功力!就在牛耳尖刀快触及剑锷时,始皇右手一转,姿势美妙的剑柄向下,轻敲牛耳刀身一下,发出铿然一声,震得屠狗者手臂一麻,他又喝了一声〃好!〃,口中说道:
“'隐者之剑'就是'隐者之剑',三成火候也有这么大威力!只不过你要是练到五成,这招击中的不会是刀身而是刀柄,我想刀不脱手也很难,要是练到十成火候,剑柄所及的当是我手腕的穴道,这只手就算废了!”
始皇不答话,专心闷攻,屠狗者游刃有余地见招拆招,口里说出始皇剑招的错误,似乎老师在教学生一样。这样交手了大约二十多招,屠狗者抓住一个破绽,又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这下始皇来不及反应,宝剑哐嘟一声落地,牛耳尖刀又架在始皇脖子上。
“要不要再试?〃屠狗者笑着问。
“试一次不行,多试也无益。〃始皇自知差他太远,多次仗着神兵宝剑又占了长重的优势,但想削他的刀,就被他灵巧避过,而且看刚才的打法,他根本还未尽全力。
始皇又面南而坐,这次不再说话。
“甘心认输就死了?〃屠狗者还是笑着问。
始皇沉默地点点头,端肃脸容等死。
谁知屠狗者并未割他的喉咙,而是抽回牛耳尖刀,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要杀就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朕乃天下之主!〃屠狗者此刻收拾起玩世不恭的嘻笑,正色地说:“但发现到你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我有点下不了手。直到你杀了高渐离,我再下决心杀你,可是见到你对皇后的忠贞和一往情深,生前死后始终不渝,我又觉得你可爱,手更软了。〃说到这里,他竟然叹口气问始皇:“我该把你怎么办?”
“老师?你也是老爹的弟子?〃始皇大吃一惊。
“老师门人满天下,这没有什么稀奇。众人中他最钟爱的是你,你也最有成就,屠狗者说起来有辱师门。”
“看你将一把不起眼的牛耳尖刀使得出神入化,应该是得到老爹的真传了。〃始皇有点羡慕地说。
“练到老人八成的功力,你看不出我使的也是'隐者之剑'剑法?”
“看着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始皇有点困惑。
“剑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使用兵器的特点加以变化,我用牛耳尖刀能像用剑一样刺、削吗?〃屠狗者笑着说:但现在不是师兄弟论剑的时候,回答我,我该将你怎么办?”
“一切由师兄作主,受制之人没有资格说话。〃始皇长喟一声,心里想着——真是虎落平阳,连只狗都不如,平日他只要一发怒,就会流血千里,千万人头落地,如今受制,却像条狗在屠狗者脚下乞怜。
“嬴政,你好大喜功,害得天下百姓久战之后不得休息,其罪一;你嗜血好杀,本来罪不及死的人你滥杀,其罪二;荆轩刺你,各有立场,即使该死,也不应死后分尸,其罪三;还有高渐离……”
“师兄,凡事都要从两方面去看,〃始皇笑着说:“建道路,兴水利,乃是为百姓作长远打算,同时我用的大多是昔日压榨百姓的六国旧贵族、统治阶级和罪犯,我无罪,其一;除恶务尽,天下初定,旧势力深植民间,时时蠢蠢思动,不彻底根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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